清明过后,一场稀疏的小雨打落无数的花红,也消尽了冬日的残寒。花间幽深的小径上聚敛了片片余红,纷纷细说着春雨的柔情。微风吹过碧绿的湖水萦绕出层层涟漪,几只北归的乳燕时而穿庭过户,时而上下翻飞互相嬉戏,好不自在。飞絮漫天,随风飘舞,处处彰显出一片春色和煦的景象。
南京城,云府之内张灯结彩戏台高筑,一派喜气洋洋,仆人们往来穿梭脚不沾地地忙碌着,人人脸上挂着笑容。大总管贺冲更是一身崭新的天青色暗绣富贵吉祥图案的春衫,满脸喜气的指挥着众人将厅堂大院打扫干净,桌椅器物摆放整齐。
却原来今日是云府小少爷和五小姐的百日宴。
想那云家老爷云若清已至不惑之年,在一连有了四位小姐之后终于喜得贵子,且是一对龙凤双胞胎,怎不让全府上下心生欢喜?云家终于有后了!九泉之下云家的列祖列宗也可以瞑目了。
“爹。”一个年约十八九岁,小厮打扮的少年,站在贺冲身后轻声叫道。
贺冲转身一看,见是自己的长子贺向南便收起脸上的喜色问道:“什么事?”
“老爷说时辰差不多了,请爹去前门迎客。”
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是到了客人要到的时候了,贺冲应了声,“知道了。”随后又将大厅及前院仔细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吩咐了大家几件注意的事务之后,便欲去迎客。转身却见贺向南依旧站在一旁,不禁皱眉问道:“你怎地还在这里,无事可做吗?”
贺向南垂首答道:“老爷让儿子跟着父亲。”
贺冲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云老爷的意思,肃然道:“那是老爷有意要栽培你,要用心看着,懂吗?”
“儿子明白,定不负老爷和父亲的期望。”贺向南恭敬的回道。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穿厅过院朝前门而去,刚过仪门便听见大门处有人吵嚷。走近一看,见几个门口的小厮正围着一个大和尚吵吵嚷嚷,似要将他赶离,却碍于他出家人的身份无法动手。
那大和尚面善口阔,剃得干净的头上顶着九个戒点香疤。一身土黄色的僧袍虽已陈旧,但漂洗的干干净净,看样子并不像是行脚的僧人。他左手拿木鱼右手持木槌,低垂着眼眸,一边咚咚咚的敲着,口中还一边喃喃地念着经文,完全无视众人的驱赶。
“怎么回事?”贺冲几步上前,冷然喝问,“你等不在此好生迎候客人,却与一个和尚吵嚷什么?他要化缘,与他些斋饭银两便是,怎可在大门处耽搁,阻了前来的贺客怎么办?”
几个小厮闻言,立即退后几步,垂手侍立一旁。其中一个上前言道:“禀大总管,这大和尚并非化缘,而是在此胡言乱语,我等正在将他赶离。”
瞧了眼依旧垂目念经,仿若置身事外的和尚,贺冲皱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这——”众小厮互相对视了几眼,却都不敢将那话说出来。
贺冲见众人神色不定,不禁有些恼怒,眼神也凌厉起来,“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快说!”
先前回话的小厮一见大总管要发火,急忙向前低声道:“他说我家小主人与佛祖结有善缘,应该侍奉佛祖于堂前。如若不然,佛祖怪罪下来,恐怕······”
“怎样?”贺冲听得此话与他最关心的小主人有关,不由得脸色一凝,沉声问道。
那小厮看了看贺大总管阴沉的脸色,更是左右为难。有心不说,但大总管的脸色真的好吓人,不说恐怕不行。可要是说了,肯定会更生气。
云府上下谁不知道,贺大总管对刚刚百日的小主人的重视比老爷更甚,容不得别人说小主人的一点不是。那话要是说出来不定要发多大的火呢!可是,不管了,反正那话不是他说的,就算大总管要找人算账也会找那疯和尚,与他无关。顾不得其他,小厮心一横说道:“恐怕小主人过不了百日。”
“混账!简直胡说八道!”贺冲果然怒气冲天,伸手就给了回话的小厮一巴掌,转首又道:“哪里来的疯和尚,竟敢在云府门前胡言乱语!”
那大和尚此时却已停止了念经,无视贺冲的怒火,气定神闲的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并非胡言,此院中确实有一小儿与佛有缘。今日便是那小儿百日之期,也是佛祖给予的最后期限。贫僧是奉佛祖法谕前来接他的。”
贺冲见这和尚依旧胡说,双眸已然冒火,愤恨的指着眼前的几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让一个疯和尚在此疯言疯语!还不将他远远地赶了出去!”
众小厮被贺冲的怒火惊得心头直跳,闻言立即一哄而上,推得推,搡得搡,将大和尚赶走。
那大和尚见众人此次真心要把他赶走,不由得失去了刚刚的淡定,急道:“阿弥陀佛,此乃天命所定,非人力能改。施主不听贫僧之言,必会后悔莫及。”
一个正往外推搡的小厮闻听他还在胡言,深怕大总管将怒火再牵连到他们身上。情急之下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再有机会出口。
贺冲更是气得一跺脚,恨道:“你这和尚,若再胡言,可别怪我不顾佛祖情面,将你打了出去。”
只有贺向南在一边皱眉旁观,一边耐心的劝慰暴怒的父亲。
一人之力自是抵不过众人的力量,大和尚被众人推搡地脚步不稳,趔趔趄趄的往后直退,不一会儿便被赶出老远,只得无奈地放弃挣扎,道:“罢罢罢,施主不听良言,贫僧不能强求,却也不能不顾佛谕。今夜贫僧将借住在城南的积香寺内,明日一早便会离开。施主如若有事,可前往积香寺相寻。”
言罢,不再理会众人,高唱一声佛号,敲着木鱼转身离开。
贺向南看着那个渐渐隐没的土黄色身影,只觉其行动间潇洒飘逸如御风踏云,心中不由暗惊。难不成此人真的有些道行,能与佛祖通灵?那他刚才所言岂非······
想到此,转眼看向一旁的父亲。却见贺冲此时余怒未消,仍旧愤怒地喘着粗气,颌下的胡须在他气息的催动下四处飘散。
压下刚要出口的话,贺向南暗自思量:大和尚去向已明,不怕找不到他。今日便是百日,且看今日有何事发生再说。
不多时前来贺喜的客人便陆续盈门,父子俩各自收起心思,笑脸相迎。众小厮忙前忙后,引路的引路,收礼的收礼,传话的传话······
众人一致的将刚刚发生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日头高升,众宾客饮宴听戏,高谈阔论,喧嚣不已。不说云府前厅内,云老爷笑容可掬地与众男客谈笑风生。也不说内堂中,云家两位夫人与众女宾的欢声笑语。
只说云府后花园中,此时正逢春光烂漫百花盛开的时节,各色鲜花争相怒放,花香缭绕,蝶舞蜂喧,将小小的花园装点得一派春意盎然。
百花丛中,一条小径蜿蜒而过,直通向不远处的赏花亭。亭子四角窗户具已打开,一阵悠悠的琴声自亭中传出。一袭薄纱遮掩住亭中景色,隐约可见人影绰约。
片刻之后琴声渐息,有人撩起遮影的轻纱,露出亭中之人,却是几个少女正在亭中焚香抚琴。其中一名十一二岁身穿白衣端坐在香烟缭绕的琴架前的少女,正一脸傲然之色的享受着同伴们的赞誉。
琴架对面是摆放着几盘精致糕点和饮茶所用茶具的矮几。矮几周围围坐着三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其中一人穿绿,一人穿蓝,还有一人穿红。而在亭子的一角,还有一个穿红衣服,年纪略小的女孩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张姐姐的琴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穿绿衣的少女拍手笑道,“刚刚转折处的那个颤音,我练了好久都没能成功。姐姐你是怎么练成的?教教我吧?”
白衣少女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头不抬眼不斜地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一个‘悟’字罢了!你没有悟到其中真谛自然弹不出来,什么时候你了悟了再来找我吧!”
绿衣少女原本一片真诚想要请教琴技,不想请教不成反被奚落,心中难免不乐意,撇着嘴喃喃道:“我要是悟了还要找你干嘛?”
白衣少女瞥了她一眼,不屑地冷冷一笑。笑声中的自得与鄙视之意,惹怒了绿衣少女,当场就要发难。
坐在她身边的红衣少女急忙伸手按住她,笑道:“虽说琴乃雅乐,但其抒发的也不过是弹奏着的心怀而已。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弹奏便会弹出不同的意境。即使是同一个人弹奏,不同的心情也会弹出不一样的味道。林妹妹何必执着于弹奏的技法之上呢?只要明白是为什么才弹奏的就好了。”
言罢,看绿衣少女似有歇气之态,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方丝帕,继续道:“妹妹不是说想看看我绣的东西吗?我这里正好有一件帕子,是前几日刚刚绣好的,你要看不?”
“是吗?”蓝衣少女也插进来打圆场,“云妹妹又有新样子了?这次又绣了什么?我可要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