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若山川旧,谁知岁月何![1]
如今,已是六年过去。
霜月天,晓角寒。
不知不觉,他又到了天目山下。
这些年来,那么多人走了,散了,变了,死了。那么多城插上了金军的旗帜,又被抢回来,又被夺回去。
只有临安还是那般繁华奢糜,只有天目山,还是这般,清清淡淡,恬恬然然,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这里。就如同那个总是穿着白衣的少年一般,这样安静,这样不似人间。
梅家村也还是老样子,梅仙姑也不见老。墨青玄心想,也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梅仙姑了,只是他分不清。正如当年的小灰猴子,如今也必定长大,他,也认不出了。
还能认出当年顾准的破屋,当年和唐绾拉拉扯扯的地方,当年伐竹的密林。如今更加繁茂了。
那个人说过,要带自己去那么多有趣的地方,什么太白吟诗石。
他也没有做到。但是怪罪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又能怎样呢。
无瑕公子一生不负诺言,唯有答应了唐绾的那盘东坡墨鱼没有做到。然而他对他做的承诺,说过的话,却是太多没有做到了。
这个自作多情的混蛋。谁告诉你,因为是亲近之人,就不会计较了?
你是金人又如何……你只是我的小白。
得知白虚瑕的死讯之后,墨青玄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尽管兄弟们有千般无奈,万般不舍,他还是悄然离开。那些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兵痞们看到他归来之后霜染的华发,瞬间一个个都愣在当场。他们隐约听说,依稀记得,自己的墨老大少年时候,和临安无瑕公子的故事。只是那些断断续续林林总总的道听途说,怎么抵得亲身经历生死相许的深刻。故事的背后,又是怎样的真相,没有一个人知道得完全。
一切好似都失去了意义。这些年来拼命找死一般地战斗,几次力竭落马,被千百人围在中央,几次浴血晕厥,几次遭到金国派出高手的刺杀而身受重伤……在那生死的边缘,魂灵即将离开身体的时刻,他总是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虽然醒来之时,那个人总是不在身旁。或许他一直在追寻那样的时刻,因为只有在将死未死之时,他可以看到当年在听命湖畔,那个白衣少年苍白若雪清冷如梅的真心笑容。而只有活下去,再死过,才能不断地回想起那时的朦胧温暖。
他承认自己真的是不够伟大,不够忠贞,这些年的征战,也许只是枉费着青春,虚耗着热情,竭尽全力快速地度过没有他的日子;也许这是为了继续当年两个人一同抗金的理想;也许,不过是为了一口莫名其妙的气罢了。
抑或是,盼望在战场上,还能遇见他。遇见那个高高在上,白衣若仙,深藏不漏,面无表情,永远想在别人前头的少年。虽然无法如以前一般,一个人马上阵前冲杀,一个人城楼后方应对;一个人凯旋长啸,一个人抚琴低歌,一个人被马蜂蜇得吱哇乱叫被羊腿撑得死去活来,一个人在身边涂抹药膏淡然微笑。
战争就是他们仅剩的纽带。
就算是和他拼死交战,就算是看到他在对面指挥着金军来杀自己,就算是他亲手将剑刺入自己的身体……也好过再无法见面。
之前他去姑苏见了南宫倾城。南宫倾城刚刚三岁的小儿子,取名南宫落容。白虚瑕在回金国之前,虽然不知自己即将身死,但仍然留书一封,告诉这一直待他若亲侄般的南宫倾城一切始末。不求原谅,但求解脱。南宫倾城得知他的死讯,却是比墨青玄还要早上六年。当时立无瑕公子的衣冠冢,整个临安为之轰动,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百姓都掏出了自己积蓄,连路边的乞丐都自发地加入了修冢的行列。但后来被秦桧一力镇压,遣散了百姓们,几个胆大有权之人才终于在孤山找了个清净去处,帮着老乌建起了衣冠冢,原本就是当今圣上赏赐的白府大宅又得到韩世忠的一力维护,也留了下来供老乌居住。
苏雨尘知道全部事情,也是因为白虚瑕的留书。白虚瑕对苏雨尘一直尊敬,苏雨尘似也早有察觉,只是他从不认为白虚瑕会作出伤害墨青玄的事情,所以并未言明。白虚瑕离去之后,他也很是黯然。
严东溟提起白虚瑕就一肚子气,江城子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却处处为他说好话。尤其说墨青玄昏迷不醒之时白虚瑕不眠不休的照料,更是声泪俱下,像是唱戏一般。这些年来碎玉楼人才凋零,贾静筠失踪之后,仅剩三名弟子的碎玉楼完全淡出江湖恩怨,邙山也只余空屋一落,金军竟然再也未去骚扰。
墨青玄仅剩的亲人,只有他们了。而那个人固执地留在他们的回忆中不肯离开,不曾老去,不再归来。
从天目山一路缓缓而行,淡烟疏雨暗了天色浓了离愁。眼前那三舍竹屋恍若梦中,墨竹成壁,华箬交淡,两丈多高,盖上一层清漆,两道竹顶,十捆茅草。屋后竹海一片,门外清泉永流,端的承天地之气,集日月之灵的上好住所。
“天目山如此好去处,等我们帮岳元帅打跑了金兵,就来这里结草成庐,岂不甚好?弹琴泼画,吟诗作对,也乐得逍遥自在!”
“呵呵,这也就三丈,以后的房子,像你的竹屋那般高就好,否则还挡了它们的光。”
自己当年,似是说过这样的话语。眼前还回荡着那日白虚瑕的笑容,现在想起,其中的无奈却是多过了迁就。
只是眼前这海市蜃楼一般的光景,是真,还是假?
墨青玄耳目早异于常人,竹屋之中,仿佛有声咿咿呀呀。
这般清淡模样,是人,还是仙?
墨青玄快步向前,只听那小鸭子一样稚气的清脆声音怒道:“爹爹,雪儿给您煮的鸡汤又被那小子偷去啦!”似是还有跺脚的声音。
又听男声传来,悠悠然然,闲闲淡淡,夹着笑意,又顶认真地道:“雪儿乖,不气不气,你再给爹爹煮一锅好不好?天气这般寒冷,那孩子又不肯进屋,有了雪儿的鸡汤,可能会救他一命呢,雪儿多么了不起,是不是?”
墨青玄霎时便愣住了。突然“喀喇”一声,原来是苦竹最高枝上的积雪被雨打下一块。
他脚下却不停向竹屋走着,竟然已经到了阶前。下雨泥泞,加上心神恍惚,竟然一个踉跄,忙用手扶住阶边竹梁。屋内突然一静,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近向门边,他涩涩地抬头,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女孩打开门,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端的是好眉好貌,钟灵毓秀。她蹦蹦跳跳地出来扶住他,张开口却呆了一呆,似是惊异于墨青玄年轻面容边的苍凉风霜,不知是该怎生称呼,但只片刻,还是道:“这位叔叔,您还好吗?很冷吗?”
墨青玄强扯一丝微笑,缓缓摇头,嘴唇却颤抖不已,仿佛冻僵之人。女孩笑靥如花,脆声向屋内喊道:“爹爹,有客人来了!”她见墨青玄依旧呆呆傻傻,不由笑道:“叔叔,您是找我爹爹吗?快请进屋坐吧!”
墨青玄看着她,又娇又俏的小鼻子,红润润的嘴唇,明亮如星辰一般的双眼和那不卑不亢的一双柳眉,还有糖一般甜蜜讨喜的笑容……他不由想起很久之前一个故人,于是更加恍惚。正在摇摇欲坠,只听清朗低沉的男子声音从屋内传来:“喔?此时还会有谁拜访,只怕是迷路的旅人,这位兄台,快请进来避避风雨,歇息一晚,待雨晴山霁再启程罢。”
墨青玄的心里就像被千斤大石狠狠地撞了一下,他苍白着嘴唇,全身抖个不停,就要跌倒在门前。女孩吃力地扶住墨青玄,笑道:“叔叔来尝尝爹爹亲手栽的茶,叫做‘天欲雪’,有我的名字哦!冬天喝一杯,一会儿就不冷了!……叔叔,叔叔你流鼻涕了!”她惊呼一声,却并不嫌脏,扯出一方小小的水红色手帕递给墨青玄,“叔叔风寒很严重,都流眼泪了!爹爹,您快来看看!”
墨青玄接过手帕,看着她的清秀眉眼,终于露出笑容,那阳光一样清澈明亮的笑容让女孩愣了愣,眼前这个又哭又笑男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她仰起的脸颊上,滚烫得就像爹爹常煮的野菌火锅,而周遭的绵绵冬雨似也浇不熄他身上这样坦荡纯粹的温暖。
墨青玄摸摸她的头,跨门而入。
你是我当时曾照彩云归的明月。
你是我生长在心中的一树梅花。
你是我临安城中,初春的夜晚那第一场雨。
临竹画清风,
安得与君逢。
初见心懵懂,
雨歇西湖东。
共舞长歌梦,
看尽洪荒蒙。
毕生浮尘事,
了然一笑中。
[1]张九龄《登襄阳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