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明白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的真相,不是必须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么。墨青玄是这般,白虚瑕自己也是。
他缓缓地笑了,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将士死于沙场,文官死于朝堂……唐门弟子死于暗器,而他,死于自己的计谋,死于自己一直效忠的对象……
他倦了。他突然觉得这般倦。当年才八岁的自己奔波至宋,一力成家,发展党羽,收纳人才,也未这般疲惫。在岳家军中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内心挣扎,也未这般疲惫。就连和墨青玄一路逃亡到云南,那么多的艰难险阻,他也未曾觉得这般的倦……
好累。他的笑容如琉璃一般清透而易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罢。只是这一闭眼,就永不会醒来了。
他突然觉得好恨好悔。他自以为这一生,冰冰冷冷,无欲无情,对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做自己应做之事……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兄长,为了国家……其实,他求的,是那么多!他想要的,是那么多!他比任何人都贪婪,比任何人都不知足……他得了虚名,赢了利益,又要父亲的疼爱,母亲的喜欢,还要雪懿,还要兄长……老乌的忠诚与关心,北游的崇拜与尊敬,墨青玄……墨青玄……
那么多的东西,他都想要。而他早早就已经得到了其中的太多,他却不知足地,不知足地去为一些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奔忙,耗尽了气力,流失了光阴,错过了那些人事。
真想再看一看他的笑容……白虚瑕仰起脸。此时此刻,连接他们的,唯有过去的回忆,和这高远无边逐渐暗下去的天空了罢。只是离开的时候,最后一眼,却不是墨青玄灿若朝云亮如明星的笑容。往事一页一页像一本随风散成齑粉的旧书在他脑中翻过,墨青玄笑呵呵地似是还在对他说着什么,北游扯着他的袖子,唐绾撅着嘴,老乌站在一边沉默地露出温柔的神色。原来他最眷恋的,不过是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光罢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他的面具戴得太久,从出生伊始,就没有摘下。他温文有礼,他冷若冰霜,他进退有度,他冷血无情,他握着大把的财富权势,他捏着无数人的性命,他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但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罢了。他也想陌上踏青,湖边垂丝,山巅长啸,北溟捞月,他也想长歌当哭,高声欢笑。他也想有不需要猜忌不需要防备,以死相护以命相托的朋友。
人,真是贪心的动物。打那一开始,他不过是想有个保护、照顾、关心自己的人,在自己身边的人。后来,他有了他们,他亲手将他们推开,伤害,毁灭,埋葬。有了那些人,他便又不知足,便想要和他们一起过下去,却又放不下那些可笑的使命。
如今他突然好想为自己活下去,为墨青玄活下去。只是,已经不能了。
面具戴得太久,就算想摘下,也必定连皮带骨,体无完肤,灰飞烟灭。
“二小王爷,对不住,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雷火石颤抖的声音好像划破光阴,穿越而来,切断过往的念想。他即将杀死这个一直崇拜着的神人一般的小王爷,自己一贯冰冷的心中,有着不舍,竟然也有嗜血本能激发的兴奋。
白虚瑕微微点头,缓缓闭上眼睛。忽听“嘭”地一声,睁开双眼,雷火石已经躺在了自己的脚边。
这会宁郊外的皇族林场,平日里并不会有人前来。偏偏一胖两瘦三道人影,就这么施施然走了进来。雷火石手起刀落,雷火沙目不转睛,突然觉得脖颈一凉,用手一摸,竟然已是斑斑血迹。他甚至不能出声呼唤自己的兄长,就睁着眼睛倒在地上。还未放下手掌的,是白虚瑕从未见过,却想过无数次的人。那个人口中,好吃好玩好闹乱七八糟的大肚师父。
其余两人一左一右,一个悠闲慵懒,一个沉默倦怠,却是曾中尘与顾准。
白虚瑕并未说话。他早就留书给了苏雨尘,如今严东溟突然出现在此,如他这般嫉恨金国之人,定是想亲手除细作而后快,也为他的徒弟报欺瞒哄骗之仇。
“完颜容,你还有什么话说?”严东溟不怒自威,浑然不似平日里鼻头红通通的小老头,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
“晚辈无话可说。”
“好个牙尖嘴利!你自称晚辈,莫非以为我身为师长,便不会杀你?”
白虚瑕心中讶异。严东溟用的并非“长辈”而是“师长”,难不成他与师父有什么瓜葛?他虽然这般想,却也不愿多说,只求速死,死在墨青玄的师父手下,并非不是一个好归处:“前辈动手罢,晚辈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顾准上前一步,似是要说什么,却被曾中尘拉住。两人脸色各异,白虚瑕也无力去追究。
“好!”严东溟大喝一声,出掌直拍白虚瑕胸口。
白虚瑕只觉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力袭上身体。他闭上双眼,想起墨青玄曾经说过,他不愿学习的“万一打完人就吃东西会很不干净”的掌法。那个人呐……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做,自己就如白府院中的梅花,如今落了,只能成尘化泥,待得来年风起再开前花万朵,飘零四海五湖,只盼能飘过那个人的身旁,再博他粲然一笑。
江山梦赶到的时候,曾中尘正抱起白虚瑕的尸体。江山梦也不打话,呼呼两掌,将曾中尘与顾准劈晕。
严东溟倒也不担心那二人,只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你呢?”
两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似是认识已久。江山梦看着眼前这个红了双颊的老人,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五十七岁了。
“去看过你的小徒弟了罢?但是你可曾看过他与我徒儿在一起的模样?”
“有什么好看!你这好徒弟,骗得我们老七好惨!老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严东溟紧握双拳,强压下自己的暴躁。
“看着他们,我总想起当年的自己。你还是个前胸贴后背的瘦子,天天和铁衣偷跑去林中逮野猪抓兔子,方圆十里的野兽闻风丧胆,你们也算是一方霸主了。”
严东溟低声道:“你平时话可不是这么多的。”
“那是因为我们都变了。”江山梦负手看向远方,“因为,再也回不去家乡。”
严东溟全身一震,涩声道:“家乡?哪里才是家乡?我们被收养教导,如禽兽一般训练,只是做他们的杀人工具,夺权棋子!”
江山梦凝视他一会,才道:“我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如今心宽体胖,不会去在意往事,谁知还是这般容易激动。”他顿了顿,“你的徒弟似也承了这般性子,倒是骨勇神勇,重情重义,又纯朴心善,便是对朋友,也是一般的从不提防……”
严东溟重重哼了一声:“所以才被你这徒儿害成那般!好功夫,好手段!”
江山梦也不反驳,只淡淡道:“各为其主罢了。你当年不也拿剑指着我么。”
严东溟面上一红,似是想起什么堪不破的往事一般,无言以对。
“说来还是铁衣最潇洒。我们,都是放不下啊……”江山梦突然很疲惫,“多年情份,将这孩子交给我罢。他如今心丧若死,不会再做危害宋朝的事了。”
严东溟并未说话,面上却已有缓色。
“何况,他也算做过不少‘叛国通敌’的事呀。若不是他让这位公子带着天山雪莲前去碎玉楼,”江山梦看向顾准,“碎玉楼怕是已被哈迷蚩踏平了罢。”
“你如何得知此事?”
“你教的好徒弟和哈迷蚩密议之时,我正在场。否则你以为容儿忙着对付他叔叔伯伯,怎有空知道此事?他们说话声对我来说太大了……”江山梦挑了下嘴角。
严东溟并不觉好笑:“你回金国做什么?”
“……我去看看小婧。”
严东溟全身又是一震,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来:“她,她还好么?”
“哈迷蚩待她很好,香火没有断过……每天都有人打扫祠堂……”江山梦一直不变的声线里,若有似无地添了一丝颤抖。
“那便好……”严东溟喃喃说着,“她的眼光一直好,没有选错人……”
“将这孩子给我罢,我不愿和你动手。”江山梦又看向严东溟,“都是伤心人啊。小师弟。”
严东溟猛地抬头,又忙垂下头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年纪一把却还眼眶湿润的模样。几十年,几十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从这个人的口中吐出来,几十年的爱恨情仇,都随着这三个字烟消云散。只有那个爱护着自己的男子,悠悠然在自己的身前,那么接近。只是一步的距离啊!果然自己在最崇敬的师兄面前,还是这般手足无措,像当年那个活在阴暗之中,眼神却依旧明亮的少年,站在师兄宽厚的肩梁之后,便觉得全世界都被眼前的人撑了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好怕。
“都是伤心人啊……”严东溟缓缓重复着江山梦的话,忽然一手提起顾准,一手提起曾中尘,转身便走,:“我会和他们说清楚,完颜容已死了。”
“小师弟,”江山梦叫住他,“我住在昆仑山摩竭崖的思净小筑,几个徒弟都大了,也不用你操心,有空便来坐坐罢。”
严东溟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正好邙山我也住腻了,去雪山白吃白喝也不错。”话未毕,人已在十丈之外,江山梦从后望着他红透的耳根,欣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