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与张颠行战得正酣,龙姓男子却突然跳在两人中间,那柄龙纹木剑竟然将两人生生从中挑开。张颠行见着那龙姓男子,面上却是一呆,墨青玄正欲再战,却见那边南宫落华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六仪大师拍到三丈之外的梁柱之上,苏雨尘陷在重重包围之中,目眦尽裂却无暇出手。玄幽子愣得一愣,心中后悔不迭,虽然武当少林齐名,此次六仪大师却是由他引荐的。苏雨尘不是没有调查,只是少林这般泰山北斗出来的出色弟子,又有武当真人作保,他怎能有所怀疑?
玄幽子当下怒喝一声,拼了命般冲向六仪大师。那染血的僧袍浑似修罗战甲,一双铁掌掌心通红一片,显然是用了十成功力的密宗“大手印”!这六仪大师,竟然是密宗卧底在禅宗少林的么?
六仪大师其实是“八识心王”海慧的三弟子。十四年前便拜入少林,天资聪颖,对佛法更有独到见地,不久便成为“六”字辈中的佼佼者,深受师长器重。他深知南宫落华这小子武功高绝,着实棘手,又见他江湖经验最少,对自己人丝毫没有防备,内力也不如墨青玄深厚,于是挑了他下手,果然一击成功。
墨青玄愣了愣,胸前明明藏好的木盒“一诺”却突然掉落。盒子早被他加工过,并未摔开,但墨青玄的心中却像有什么碎裂了一般。看到“一诺”,便想起他与白虚瑕的约定,想起白虚瑕温润笑脸,苍白病容,他突然安静了下来……眼前正在与龙姓男子说着什么的张颠行与南宫落华相比,谁更重要?死去之人的仇恨与活着的人的性命相比,谁更重要?
墨青玄心中突然一片清明。将“一诺”重新放好,见张颠行与龙姓男子并无交手的意思,却也不似同道之人,干脆腾身一跃,掠向已被重重围拢的南宫落华所在的梁柱。
玄幽子与六仪大师战在一处。众守卫见劫狱七人突然内讧,自己大打出手,自是高兴,不住偷袭,玄幽子手忙脚乱,苏雨尘忙分神支援。这等拼斗,虽然不如面对宗师高手那般死亡在瞬息之间,但敌人多如蚂蚁,万蚁蚀象也是非同小可,何况守卫之中并非只有寻常士兵,一流二流的高手层出不穷,便是车轮战术,打上几天几夜,也能把江山梦那样的高手活活耗死。苏雨尘疲惫不堪,忙掏出龙姓男子给的药丸服下,一股热气瞬间升上丹田。转眼望去,那人正与张颠行说着什么。墨青玄已经带着生死不知的南宫落华突出重围。
点苍掌门房群岚竟然也在此处。玄幽子拂尘缠住了六仪大师的唯一罩门咽喉处,将他活活勒死,房群岚的两只流星锤也砸中了玄幽子的头颅,瞬间血花飞溅,脑浆迸裂,两名相交十四年的友人竟然死在一处,玄幽子的手仍死死抓着拂尘,拂尘死死缠绕在六仪大师的脖颈上,竟然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前来劫岳飞的江湖群豪已死了三分之一,有的人在守卫中见到自己的亲人朋友,早就满脸不信,或被他人或被亲友偷袭,连出手都未曾出手。有的人在守卫中见到仇人,更是分外眼红,争相杀戮。如今见到七人主力之一的玄幽子身死,个个都红了眼,一步一步逼近风波亭口贾静筠与海慧的战圈。
“落华!南宫落华!”墨青玄右手荡剑,左手将内息渡入南宫落华体内。南宫落华生生受了一记“大手印”,竟然悠悠醒转,眼中一阵迷茫,随即面上一红,恢复了羞答答的神色:“墨兄,我这是怎么……?”
“六仪那个混账是叛徒!你没事就好!”墨青玄左手搀着南宫落华,右手继续杀敌,南宫落华暗自运气,挣脱墨青玄道:“我无碍,你快去救岳元帅!贾大哥正和那大和尚缠斗,此时正是机会!”
“你真没事?适才那一掌可不是闹着玩的!”墨青玄自然心急岳飞,但如今这个情形,他断不能丢下南宫落华。
“我有南宫家的宝甲护身,只是受了内伤,并未碎裂脏腑。”南宫落华持剑退敌,“如今只有你能去救岳元帅他们!快!”
墨青玄再不犹豫,身子已经窜出三丈之外:“你小心!”
他没有看见南宫落华一瞬间双眼爆红,脸上泛出与苏雨尘相似的妖异神色。待他到得岳飞身边,南宫落华周身四丈再无活人,南宫家的秘法施展起来,竟是敌我不分的拼命打法。
“岳元帅!大师兄!”墨青玄杀死亭边守卫,见贾静筠与海慧已经斗得风云色变,不由失声惊呼。“应祥大哥!你可能走动?”他推推身材高大厚实的死囚,又伸手去扶张宪。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材!”房群岚被墨青玄隔空拍了一掌,口中鲜血喷出,犹自大声狂笑,“岳飞早就被在密牢之中杀死,风波亭不过是个幌子!蠢材!笨蛋!你们都被相国耍了!哈哈哈哈!”
墨青玄只觉晴天霹雳,双膝一软,跪在风波亭中。然而手边三人陌生却与岳飞、岳云、张宪相似的脸庞却让他不得不信。
岳元帅早就被杀死!
这不过是秦桧的幌子!
风波亭,是个幌子!
所有的人都愤怒了。
“一网打尽!快将他们一网……”房群岚的声音戛然而止。南宫落华血红的双眼如饮血宝石在他身后闪亮。张颠行跃至呆愣住的墨青玄身边,龙姓男子重新加入战局,将玄幽子的尸身抢了回来。
张颠行对墨青玄说了什么。墨青玄怔愣看着他,右手虚弱地提起剑。
这几息之间仿若千万年。
没人知道大理寺狱风波亭这一战的结果。只是此战之后,少林颜面全失,武当痛失良才,墨青玄与苏雨尘受创,南宫落华与龙姓男子重伤,贾静筠则与海慧一同消失了踪迹。其他武林群豪大多战死,逃出之人也多有伤重不治。只有灵隐寺中疯癫僧人的一扫把,将花和叶都扫向天涯。
墨青玄在士夫楼中醒来。
是白虚瑕和江城子带着一群人救下了他们。南宫落华衣衫不整,竟然将大理寺狱中人杀个精光。江城子看到自己的三师兄如血人一般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双脚没踝浸在血河里颤颤巍巍向自己走来,不由也掩嘴欲呕。墨青玄与龙姓男子护住玄幽子的尸体,一左一右倒在风波亭中,白虚瑕飞身抢上,见墨青玄伤口虽多却不重,只是力竭而晕,才长出一口气。他之前并未指望装病能让墨青玄留在苏府,只是希望能让墨青玄多个念想,能够在战斗之时留顾自己的性命回来见他。
墨青玄内息浑厚,又没有什么内伤,是四人中醒得最早的。士夫楼的天字房依旧熏香袅袅,是他喜欢的龙脑香,有着清淡浑厚的余味。白虚瑕的侧脸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似乎一碰便要远离,便要碎去。
墨青玄躺在此处,突然将一切都想得通透。岳元帅去了,应祥大哥去了,张宪将军去了。
那便去了罢。
人终有一死,岳元帅的死法不是他最向往的,但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墨青玄即便不同意,也是尊重岳飞的。尊重他,便也要尊重他的选择。何况这个国破山河在,君王贪南安的时候,死亡对岳元帅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为什么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在风波亭之后,还是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正是这异样的感觉,让墨青玄性子躁动,难以平息,杀人就像一个发泄的手段,然而杀再多的敌人,也无法抛却这样的感受。只有在白虚瑕身边,他才能略微冷静下来。
墨青玄对周遭感觉一向灵敏,对自然的变化,花朵的盛开,泉水的解冰都是最先感知。野兽一般的本能不知帮他逃过多少次灾祸,而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般惴惴不安。
白虚瑕并未小憩,正抱着麻花琴出神。墨青玄也只睁开了双眼,这样看着他的面容在阳光映照中润泽若凉玉。好吃水嫩的桃子……上次也是这般看着他的侧脸。墨青玄想到此处,不由笑了出来。这无声的笑容惊醒了沉思中的白虚瑕,眼中刹那恢复清明:“墨兄,你醒了!你感觉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小白,你怎的还没给这琴取名呢?”墨青玄声音沙哑,“若说不舒服,我好饿……”
白虚瑕笑笑,将麻花琴放在一边:“就知道你每次醒来,都会肚饿。你且等等,我去给你端来盐水清粥。你现在只能吃这个。别吵吵,苏兄他们还在休息。”
墨青玄张了张嘴,又乖乖不语,只点了点头。白虚瑕几乎是飞出门又迅速飞了回来,一勺一勺喂着墨青玄,和他说着风波亭之后的事。
“……落华和苏兄将大理寺狱中的守卫杀得一个都不剩。岳元帅的尸体已经由隗顺大哥秘密送来此处,为了不惊动秦桧等人,暂且安葬在西湖边,就在此处不远。岳元帅死前,在供状之上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消息不知怎地走漏,如今全临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落华有天蚕寒玉宝甲在身,虽然六仪的‘大手印’有十成功力,但南宫家的内功也很是霸道,没有伤及五脏,不过伤势也着实不轻,怕是要修养几个月。我已通知南宫叔叔,让他尽快来接,如今这几日,落华却是不宜走动。龙兄也受伤多处,和他一同调养。”
“苏兄不愧是南武林盟主,不少成名一流高手殁在他手上。我们赶到之时,都无人相信……他耗力过多,还未醒来,但是并无大碍,嫂子一直看顾着他。”
“但是你大师兄和‘八识心王’海慧一同失踪,至今还无消息,不过那二人都是通天彻地的本领,无须担心。”
“生还的武林群豪已经散去,是我做的安排。如今我们不宜聚众过多,这样即便秦桧查到我们头上,也没有证据。江南四大世家也是他扳不倒的。”
“福国公[1]去质问秦桧岳元帅何罪,秦桧只以三字‘莫须有’为由。”
墨青玄“喀”地捏紧了拳头。
“那日终究还是受了骗,他们只是杀死了岳元帅,应祥大哥和张宪将军则在你们出发之后被腰斩于市。……他们的尸身也已取回,你放心。”
“岳家人有张英和苏兄派去的人护卫,岳夫人与柴娘娘结拜了姐妹,小柴王如今亲自护送他们去云南,应当无碍。只是……只是岳雪为岳元帅他们伸冤不成,抱着岳元帅在她生辰那日赠的银瓶投井自尽。”
墨青玄始终一言不发,白虚瑕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他支撑不住。
“她……”墨青玄忆起当年那个让江山梦教她“驻脸之术”的小女孩,“她今年才十三呀……”
说罢,又是长久的沉默。然而墨青玄的脸色平静,竟然毫无变化。白虚瑕突然有些害怕。
“小白,你知道么,和我们一起去的,有个姓龙的大哥,”墨青玄机械地吞下温粥,“他是龙子陌的弟子,龙子陌救了张颠行的疯病,但张颠行欠着金国,于是便替金国卖命。那天,张颠行也在风波亭。”
白虚瑕不语,只是看着他。
“我和他打了起来,后来龙大哥过来和他说了什么。他像是想起来一些病愈之前的事,然后,他说我可以杀了他为五哥报仇。”墨青玄眼中一片茫然,“五哥是在他疯癫之时,被六……被刘破野引他杀害的。我想,真正的仇人应该是刘破野,而不是张颠行。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因为家破人亡,才会得了疯病。我……我最终没有下手。他只是一个老人呀!一个没有家的老人,和师父,乌伯他们一样……我下不了手……!”
“小白,你说,五哥会原谅我吗?”墨青玄呆呆看着白虚瑕,“五哥那么善良,就算别人在他身上捅一刀,他也不会生气……”
白虚瑕猛地抱住墨青玄,任由墨青玄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会原谅你,一定会。他从未怪过你,你要为了他,为了岳元帅,好好地活下去。”
墨兄,你才是最善良的人。你可能够为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1]宋金和议,韩世忠被罢为礼泉观使、奉朝请,封福国公,杜门谢客,不言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