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虚瑕带着墨青玄越走越偏,却是到了村边的山前。此处有不少山洞,山涧淙淙,还有吱吱嘎嘎的怪声。墨青玄一听,便起了兴致:“小白,这是不是猴子?真是难得,离村落如此之近,便能听到猴群的声音!”白虚瑕笑道:“没错,这也算梅家村一景,待得绿树荫浓夏日长,猴子们还会进湖里洗浴耍玩。”墨青玄双眉一挑,正待说话,却见到唐绾正挺着胸脯,气呼呼地从前面转角大步走来,不由一愣。
原来唐绾跟着北游到了这猴儿涧,正自觉得不对头,北游突然指着树上一只正不知是挠痒还是捉虱的母猴道:“唐姑娘,这就是那梅姑娘了!是此处最美的猴子!”唐绾自然大怒,不依不饶,北游只得分辩:“这位真的是梅仙子没错嘛!她的年岁不知多少了,连村长都不知道,而且你看她毛色光亮,身材饱满,脾气更是好得不行呢,梅家村的人的确都叫她梅仙子啊!”那母猴看到两人对它指指点点,也不逃走,反而像是享受北游的赞美一般,“吱吱”叫了两声,还不住对唐绾咧嘴,像是嘲笑唐绾孤陋寡闻一般。唐绾更气得说不出话,也未想到自己已换了一套干爽衣服,只觉得跟着他们来此实乃上当受骗,不应再和这些乱七八糟之人来往,于是掉头就走。此时见到墨、白二人,正岂不大一出来,张口待骂,却只见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小猴子跳到自己肩上。
墨青玄自小喜欢动物,看到这精灵可爱的小猴子,大呼一声也扑了上去。唐绾正手忙脚乱地想扯开小猴子,不料小猴子甚是嚣张,双脚勾着唐绾的肩背,一只手拽住唐绾的头发,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竟挂开了唐绾的衣襟。墨青玄只是正面冲着小猴子扑去,丝毫没有发觉。于是两人一猴跌做一团,小猴子的下身被夹在墨青玄和唐绾中间,却兀自不肯放手,扯得唐绾哇哇大叫。白虚瑕站在侧面,本来想静观其变,没料到小猴子竟然扯开了唐绾的衣襟,这可是关乎女儿家名节的事情,自忖墨青玄不会想到这些,但看到和想到是两回事……他于是只能上前去,把手上的竹子往刚跑来的北游手中一抛,抓住小猴子后颈,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就让它乖乖松手,随即立刻一手拉开墨青玄,并用自己另一只袖子掩住唐绾胸前,挡在两人中间。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墨青玄和北游都未看到些许春光。
唐绾这次没有吵闹,脸红得跟小猴子的屁股一般,只见墨青玄正在逗弄刚才白虚瑕扯开之后顺势塞到他怀中的小猴子,白虚瑕又背对着自己,慌忙整理好衣衫,隔了半晌,又恢复了泼辣模样,怒道:“都是骗子!说什么梅姑娘,原来是只猴子!大老远的骗本姑娘来,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墨青玄一听,原来没有什么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过这猴子也甚是可爱,便没有追究,只在逗弄。那小灰猴子和墨青玄也甚是投缘,任由他摸来抓去,咧着猴嘴大笑不停,把墨青玄的头发挠得乱七八糟。白虚瑕道:“唐姑娘莫怪,在下不过是想让姑娘来换件干净衣衫,梅姑娘,自然就是‘没姑娘’了。”北游笑嘻嘻地道:“没姑娘,但是有猴子啊!唐姑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见了这‘梅仙子’了,不如就回去,顾准他们还做了菜不是?”唐绾自知是自己理亏,却又实在愤愤不平,但想起适才白虚瑕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心不知怎么又蓦地软了下来,只得道:“好罢,反正本姑娘也饿了,倒要看看太白楼的厨子能做出什么样的货色来!”说罢带头便走,走了几步,却又慢下来,期期艾艾,原来是不知道回去的路。
白虚瑕等人慢悠悠上前,也不点明,四人并排而行,小猴子却跳回那“梅仙子”身边,颇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墨青玄,更像是在看唐绾。墨青玄叹道:“可惜它终究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否则带着一只猴子,也不怕路上寂寞啊!”白虚瑕道:“来的都是要走的,只有回忆是自己的,墨兄和它相识一场,便算是缘分了。我们带着它,也甚为不便,更是危险,不如让它在此处,灵山秀水,快乐无忧。”
墨青玄笑道:“也是,再说,路上有你,也不会寂寞。……只不过小白你的话太绝对了些吧,难道有天我们也会这般分开么?它要走,是因为它的家在这里,它的亲人也在这里,但我们一起抗金……你又没牵没挂的,一直这样行走江湖,不是很好?”
墨青玄和白虚瑕相处两天,觉得他丝毫没有公子哥儿的架子,果真如百姓所说那般,又知识渊博,谈吐风雅,谦逊善良,实在是做兄弟的不二人选,也觉得白虚瑕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说话自然不客气了起来。但却见到白虚瑕眼中闪过一丝郁色,只以为自己说他没牵没挂,提起他丧母失父的过去,让他这般难过,不由有些过意不去。刚想说点什么,却见白虚瑕抬头看着自己,微微笑道:“明日之事明日知,如今,且在一同且尽欢罢。”
墨青玄本是洒脱之人,听得如此,笑道:“没错!人生得意须尽欢,会须一饮三百杯啊!虽然我是从未饮过酒……”
“茶也是一样的!”北游道,“我家公子是出了名的三昧手[1],那才是‘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凤液今何有[2]’!”墨青玄听了大喜,忙道:“师傅让我给你捎的蛾蕊,待我们回去便喝了得了!”北游撇嘴说:“你也不和公子客气点,哪有送礼给别人自己结果了的。”白虚瑕道:“且由得他去,你们两个,不知道哪个更嘴馋。”北游嘿嘿一笑,对墨青玄做个鬼脸道:“黑土公子,说到这个,小人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墨青玄作势欲打,北游已经嘻嘻哈哈地奔远了。唐绾在三人身边,听得墨青玄提到抗金,不由愣了愣,之后依旧沉默着,嘴角却透出淡淡笑意。
回到顾准的屋子,老远就闻到一阵异香。墨青玄大叫:“好香,好香!”本能地发足欲奔,身子都已倾了出去,见白虚瑕这个弱质书生还在自己旁边,此时若是奔进屋去一尝美味,痛快则痛快,却不免失了兄弟义气,只得继续在白虚瑕身边走着,肚子里的馋虫却已经开始作怪,强行忍住口水,双眼只盯着顾准空落落的房门发直。北游就在前面几步,回头一看,笑道:“黑土公子,你怎么龇牙咧嘴,敢情是从洛阳来此,水土不服,闹了肚子?我看过会还是别吃东西了,空一空腹会比较好!”墨青玄只怕一张口,真的就会垂涎三尺,便也不说话,只对北游怒目而视。终于捱到屋里,曾中尘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刚刚宿醉未醒的模样,看了看北游夹着的竹竿,扯着大嗓门道:“你们可算是回来啦!这么几根毛竹子,用半天!”
曾中尘知道墨青玄的性子,见他早已眼睛发光,忙献宝一般侧开身体,露出身后灶上的砂锅来:“笋干本鸡煲,慢火炖煮,香气扑鼻,清淡爽口,营养丰富,洛阳名厨曾中尘特制!”墨青玄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去,抓着碗匙就舀起来,嘴上还装模作样道:“待本公子先尝尝,免得你毒害了小白!”说罢一口连汤带肉,吃得满嘴生津,险些流进砂锅里。北游见状,慌忙把他拉到一边,也抓了一只碗开始盛好肉,却是先给了白虚瑕。白虚瑕微微一笑,也不客气,便接过试吃。北游又盛了一碗,又给了唐绾,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盛自己的那份。曾中尘笑眯眯地看着四人大吃,他最大的乐趣并非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让别人对自己的手艺赞不绝口。顾准从里屋走出来,也不说话,朝白虚瑕看了一眼,便紧不慢地开始吃。
众人吃饱,连白虚瑕也文雅地吃了三碗,曾中尘自是大喜。墨青玄丝毫没有向他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趁着每次盛鸡肉的功夫,断断续续说了个明白。曾中尘道愿意去岳家军内做一个火头军,给士兵们提供最好的饭菜,众人拗不过,也只得同意。唐绾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离去的意思。白虚瑕和顾准心照不宣,自然是已经知道了彼此想法为何。
墨青玄道:“如今都将近年末,我们却是何时去投奔岳元帅?”白虚瑕道:“墨兄不用急,还有很多事需要筹备策划,我们也得挑个合适的时间。临安这边,我还有些杂务需要处理……不如墨兄就在此小住一阵,待到合适时候,我们再去找岳元帅。令师方面……?”
墨青玄办成了师傅交予的任务,自是想回洛阳相告。可惜现下要回去洛阳着实不易,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反正在小白你这里好吃好喝,哈哈,”说着,遭了北游和唐绾一人一记白眼,也不在乎,续道:“正好我也教你一些功夫,省的上了战场,被人欺负。就算你当军师罢,行军如此劳累,也要强身健体才是!”
白虚瑕连连点头,道:“墨兄说得是。也算……是抓住最后的时间罢。”说着看向唐绾:“唐姑娘,你有何打算?不如回去告知唐门诸位,白某入了岳家军,早晚都是一死,也没空管他们,让唐门不必劳心劳力了。”
唐绾“哼”了一声,却咬唇不语。北游想说几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墨青玄道:“糖丸,我说你就得了呗,难不成你杀不了小白就不敢回家?”这句话却正好说到唐绾心坎上。唐绾道:“不错!家里给的任务,杀不了白虚瑕,我便不能回去!”其实这根本就是她自己发的愿,唐门老太太和众人巴不得这个武功高强但是经常坏事的惹祸精回去。
墨青玄哈哈大笑:“我看你一辈子也别想回去了,就跟着我们罢!饿不着冻不死,你看,到哪儿都有好吃的!再过个几年我们打败了金人,再给你找个好婆家哈哈……”白虚瑕道:“既然如此,唐姑娘不妨留在临安,寒舍还有不少空房,姑娘可在此歇息,看看江南风光,也别有一番滋味。待这年过了,上元节时,我们可以回到梅家村来,吴越双狮,花灯歌乐,女儿家多半喜欢。”
唐绾撅嘴,刚想反驳家乡蜀中在上元节也有各色花灯,不会比临安差到哪去,但话未出口,看着白虚瑕清澈温和的眼神和嘴角的笑意,却又说不出来。只得又“哼”了一声。
顾准道:“那便如此,我会时不时去你府上走动的,老信。”他和白虚瑕一直是类似雇佣的微妙关系,也有特定的方法传达信息。“老信”的意思便是“照老规矩通消息”。顾准看了眼曾中尘,有些黯然地道:“甑子,终究你我又要分开,下次吃你做的菜,也不知年月了。”竟有些感伤的意味。曾中尘一愣,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先在你这住着,等小白兔定好了日子,再一起去找岳元帅便是。”顾准道:“如此甚好。”墨青玄哈哈道:“中中尘,你不来也好,你做的那些菜色啊油水太多,省的唐姑娘被你喂胖,到时候不能施展轻功,只能用肉压人,哈哈,唐门无敌蜀山压顶!身体才是最强的暗器!”说着只见唐绾杏眼圆睁,正要发作,忙跃到白虚瑕身后。
天色也已不早,白虚瑕一行四人便即告辞。从失了大门的屋中走出,却见雨又开始下了,却是半点声息也无,好生难辨。
雨霏霏下,远山如墨色渲染,只有山脚依稀,山腰及上却突然隐在厚厚的云雾里。墨青玄身体强健,内息又足,但突然觉得,这场寒冷的冬雨,明明如此宁静地下在这安谧的村落里,却给他摧枯拉朽的感觉,让他觉得这般寒冷无力。他微微转头看白虚瑕,天过流云,沉沉压顶,他如玉一般的面容映在阴郁的晚光中,嘴角依然含笑,平静无波,让人捉摸不透。
墨青玄忽然觉得,自己和他相识,相遇,全是在这临安的冬雨里,这般神奇。昨日发生的事,就如一场梦一般,那么切近又那么遥远,似乎嘴边还有北游那鲜嫩鸡汤的滋味,又似乎已经记不清竹屋的模样……只是这些林林总总,零零碎碎,都朦胧在这姗姗而来的雨中。放眼迷茫,前路混沌,这场雨,似又开启了一个新的未知旅途。
墨青玄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也许永远都在路上,而不能停步。而过去那样打马洛水、试剑龙门的鲜衣少年时,似乎也在这场雨中,匆匆草草地结束了。
[1]高明的点茶能手被称作“三昧手”。
[2]出自苏轼《西屏山》,诗为颂祖谦禅师茶道精深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