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大冷的天挽着袖子,露出半个枯瘦黝黑的胳膊,大踏步走进屋子“你们怎么还在说,一会儿饭就凉了。”
陈十七恍然说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咱们再不去吃饭,恐怕真要饿死了。”
陈二丫身上一股酸臭味传进秦锋鼻子,他皱了皱眉头,故意放慢脚步,不料陈二丫却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快点走,今天把你们打回来的兔子炖了,一会儿就凉了。”
于得水嘻嘻笑道“锋哥,你就别端着了,咱们都一个月没闻到油腥了。”秦锋不愿理他,陈二丫却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讲在当面,每次吃肉难道还少了你的不成,一天天好吃懒做,家里外头的干活不见人影,有了好事从来少不料你,要是我啊,根本就没这个脸皮去吃肉。”
于得水自觉理亏,嘿嘿干笑两声,加快脚步就要开溜,陈二丫说道“你先别忙着吃肉,先去把大虎叫过来一起吃饭,人家天天带你们打猎容易吗。”陈十七连连点头“二丫这话对,大虎一个人孤苦伶仃,大家一起也热闹。”
此时众人已经到了院子里,隐隐约约闻到阵阵肉香,于得水肚子“咕咕”乱叫,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心里好像长了草,眼睛直勾勾盯着,十二分不愿去找张大虎。
陈二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喝道“你要是不把大虎找来,今天的肉你一块也别想沾。”
于得水贪婪的吸着鼻子,阵阵肉香让他挪不动步子,可对陈二丫的那对三角眼还是有几分惧意,又觉得张大虎够义气,自己也不能不顾朋友。
心一横,于得水三步并成两步飞奔到村口,见张大虎正捧着一碗能数过米粒来的粥要喝。于得水一把将他拉住急急说道“快去我家,陈二丫请你吃肉。”
张大虎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于得水强拉走了,一路上想着“陈二丫请你吃肉”这七个字,厚实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陈二丫见他们来了一边招呼张大虎坐下,说道“大虎兄弟快坐,千万别客气。”一边放碗摆筷,又给众人倒满糙酒,这才从锅里把肉端上来。
兔子不大,肉也不多,可被陈二丫炖得香气四溢,她把最大的肉先夹给张初三和陈十七,然后这才给张大虎、秦锋、于得水分肉,自己只夹了一块炖得没肉,一根手指长的骨头放在碗里,滋滋有味啃起来。
秦锋皱了皱眉,陈十七觉察出来说道“二丫,说你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慢些吃,别吧嗒,没点女孩子家模样。”陈二丫唆着骨头,三角眼抬也不抬,支支吾吾的答应,吧嗒声依旧。
于得水一个月没沾荤腥,早就馋得口水横流,还没等品出滋味那块肉便已下了肚,拿起筷子又要去夹,陈二丫在中途拦住他,瞪起三角眼“每人一块肉。”于得水对这双三角眼着实有些发怵,不敢再去夹,又要舀些肉汤解馋,陈二丫又拦住他道“这汤也不能喝,晚上把这汤冻上,明天还能吃一顿。”
于得水有些恼怒“可我还没吃饱。”陈二丫从锅里夹出半截手指长的骨头说道“啃这个,不过只能吃这一根。”于得水可怜巴巴的看着张初三“老爹,再让我吃块肉吧,就一块。”
张初三见他馋的口水直流,眼中满是乞求,于得水生得瘦弱,自己舍不得,秦锋不计较,所以有好吃的向来都先给他,可陈二丫的面子又不好驳,求助的看着陈十七。
陈十七暗想陈二丫还没过门就这么早当家,的确不太合适,说道“二丫,要不再给他一块肉。”陈二丫断然说道“不行,要是把肉都吃尽了,明天大家就没得吃。”张初三觉得心疼,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于得水“我牙不好,这肉嚼不动,就给得水吧。”
陈二丫说道“您吃您的,嚼不动慢慢嚼,天冷了,没点肉撑着怎么行。”说完又从于得水碗里把肉给张初三夹了回去。
于得水又悔又怒,当初本以为给秦锋找个丑八怪、母夜叉出了一口气,可谁知却给秦锋找了个帮手,自己反而处处受制,现在想多吃块肉都不行,扭头见秦锋慢悠悠对自己的吹着肉,肉香飞进鼻子里,好像千万个手在抓心挠肝,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陈二丫,要不是我你怎么能嫁给秦锋,现在你有什么权力分肉,老子偏偏要吃。”打定主意硬抢,陈二丫毕竟是女的,难道力气还能比自己大不成。
说着伸筷子就要去捞肉,忽觉身子被一只手铁钳般牢牢抓住“来,喝酒。”于得水半点动弹不得,连秦锋都不如张大虎有力,于得水更是远远不如,他再也不敢耍横,只能暗叹倒霉,陪着笑脸和张大虎连喝几碗酒,那糙酒又酸又苦,喝到嘴里又辣又涩。
陈十七见张大虎暗助女儿,不由很是高兴笑着说道“大虎千万别客气,没有你,我们也吃不上这肉。”张大虎憨笑着说道“秦锋也出了很大力气,想不到这小白脸长得干干净净到能吃苦。”陈十七见他只说秦锋辛苦却不说于得水,心中明白怕以后女儿嫁过来不好做,笑着说道“他们两个日后给你能帮上手就好。”
张大虎说道“天越来越冷,恐怕也打不到什么了,过几天我也要出去了。”陈十七知道出去的意思就是外出乞讨,关心的道“现在世道乱,出去太危险,能留下就留下吧,好歹大家乡里乡亲有个照顾。”张大虎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留下来冬天打不到东西,饿也饿死。好在我身体壮,遇到土匪三五个进不料身,实在打不过跑掉就是。我那里还有些猎物,明天就给你拿来,反正我出去也用不料。”
陈二丫满嘴油渍的说道“那怎么好,肉吃不料可以卖,就算那些皮也可以卖些钱,出去也能宽裕些。”张大虎语气温柔的说道“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说,要饭带那么多钱干什么,说不定反而被人盯上惹祸。”
陈二丫说道“要不这样,等把皮卖了钱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就把你那份给你,至于肉,等明年秋天打下粮食折给你。”于得水心中赞叹,这个母夜叉当真计算明白,张大虎明年开春能不能回来尚且两说,就算能活着回来,卖掉兽皮的钱多少还不是自己说了算,难道张大虎还能挨个核对不成。
张大虎脸上憋得通红,刚才那几碗糙酒酒意涌上来,说道“二丫,你把我张大虎看成什么人,我根本没想回报,给你这些东西是因为我喜欢你,可你现在既然和秦锋定了亲,我没二话,谁让我自幼孤身一人,除了一身力气没半点本事。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可心思却很明白,只要你过得好,我便高兴。今后秦锋若待你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糙酒难喝,酒劲却也很大,张大虎喝得有些急,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可众人也都听得明白。
在坐众人都是乡里乡亲,住的都不远,谁心里什么心思都大致清楚,听张大虎吐露心声,都不觉奇怪,更没人觉得唐突,陈二丫说道“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我领了,改日看到好姑娘我自然给你张罗,不过那些肉和皮决不能白要,这世道艰难,能活下来就托老天爷的福。明年春天你要回来,我答应的自然少不了,要是……”
陈十七生怕自己这个虎丫头说出要是回不来这种话,连忙插嘴“有了这些肉,咱们也能充裕些,大虎等于救了咱们的命,二丫说得对,你那份必定要留着。”
说到粮食,张初三叹了口气说道“打猎不成,官府也派人驻守易水,不让老百姓靠近,原本以为能指望,没想到却成了这样。”本指望上山打猎、易水抓鱼,再加上那些存粮度过冬天,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张大虎能回来,他们却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秦锋说道“我想好了,过两天我就去县里找个大户人家当小厮,既可以省份口粮,还可以挣回些钱。”
这主意当初就说过,张初三认为太难,可想起现在已经和陈二丫定亲,再也无法放弃不管,难是难,可总算一条活路,当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旁人只是担忧去当小厮的艰难,或者盘算县里是否认识人,能帮上点忙,只有于得水清楚,秦锋嘴里说去当小厮,实际上却是要出去闯荡天下,要去找起义军。
众人各有心事,都低头吃饭不语。
过了两天,天越发冷了,山上已经打不到什么猎物,官府收走了粮税,张初三掉着眼泪,看着官府把那些活命粮食拉走,真比割肉还要痛。
眼看粮食没多少了,加上张大虎给的那些肉,勉强能够张初三等四个人熬过冬天,秦锋见家里也没什么活了,而且有陈二丫帮忙操持,完全可以放心,决定第二天就离开这里,想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这些声名赫赫的历史名人,就觉热血沸腾,穿越不是请客吃饭,是要建功立业,当不上王爷、皇帝都不好意思和人说是穿越者。
陈二丫还是忙前忙后收拾,打理包袱,陈十七不停嘱咐应该注意的东西,他读过书,还曾经去县里考过秀才,多少算是有些见识,而张初三最远不过村外的地里,见识更说不上,只能坐在旁边看陈二丫收拾东西,生怕她落下什么。
秦锋向来看不起于得水,于得水有了机会也必定捉弄他,可穿越以后的三年来,他们两个从没分开,有些话、有些事也只有他们两个私下里能说,现在忽然分开,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世道这么乱,土匪强盗、官军义军的你来我往,随便一把刀、一杆枪就能要了命。
于得水第一次有些不舍,想到日后孤独,更觉百般难受。
张初三嘱咐着“天冷,再把棉衣上缝两层补丁,不但耐磨还能暖和些。”陈二丫点头答应,拿起针线就着微弱的灯光缝起秦锋的棉衣。
她的手冻得通红,因为总在大冷天里干活,粗糙的双手上遍布裂口,针又不时扎破手指,裂口针口,冻的红血的红,新伤盖旧伤,血的红盖住冻的红,她把手放在嘴里吸了吸,又低头去干活。
向来天黑前就睡觉,节省那点可怜的灯油,可明天秦锋就要走了,所以就奢侈点起油灯。
三年多的辛苦生活,本来把秦锋的雄心壮志消磨很多,如果不是因为粮食不足以度过冬天,也许他不会离开,穿越以前在书上所看到的都是些金戈铁马,英雄豪杰。穿越以后,一顿饱饭都成奢侈,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不是为争霸天下战死沙场,而是被活生生的饿死,一个个骨瘦如柴,浑身上下半点肉都没有,只是包了层人皮的骷髅,眼看张初三、陈十七,甚至自己和于得水越来越瘦,他不禁感到害怕。
在添饱肚子面前,什么雄心壮志、王霸宏图是那么的遥远和可笑,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干活,天黑躺下,早就累得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什么指点江山。
种地求活是被逼的,最后出去闯荡竟然也是被逼的,没事时秦锋总想,如果朱元璋、刘福通、张士诚这些英雄豪杰能吃口饱饭,他们还会造反吗。什么驱逐胡虏,对于已经做了上百年大元子民的老百姓而言,根本没人放在心上,金銮殿上坐的那个人是谁无所谓,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给儿子娶个老婆,然后生个孙子。
去当个伺候人的小厮不要说很难如愿,就算如愿,凭他的个性,恐怕没三天功夫就被国人杀了,留下来只能活活饿死,想到那悲惨的情景,秦锋重新拾起那份雄心壮志,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出去赌上一赌。
陈十七还在苦口婆心的说“干活的时候要有眼力,头个月发了工钱不要存着,也不要想留着给家里,给管事的封个红包,日后也会照顾些,还有身边的人,不管干活的还是管事的,也别管平时对你好的还是坏的,都要机灵些,新去的人肯定要受气吃亏,千万别放在心上,少说话多干活,不管见到谁都要带着笑,千万别冷着脸,凭白得罪了人,记住那些表面上热情未必是好人,那些表面上冷淡的却未必是坏人,总之是千万不要得罪人,干好本分就行。还有老爷太太们,尽量躲着他们远些,哪句话说不对,哪件事办的不好,说不定就是场泼天大祸,刚才笑着一句话不对心思可能就把你打死,在他们眼里下人还不如一条狗。”
陈十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在县里求学,几天也难得吃顿饱饭,而那些大户人家的狗,不但顿顿有肉,而且因为吃不料,很多肉都烂了,下辈子当条有钱人家的狗,也比当个穷人好啊。”
张初三说不出那么多人情世故,更没那些感慨,不明白亲家为什么唏嘘。
张初三不放心秦锋,嘱咐道“如果找不到活就回来,咱么一大家子人,怎么也能想办法熬过去。”他看了眼埋头干活一言不发的陈二丫“我说先把婚事办了,你就偏偏不听。”陈二丫一走神又被针扎破手指。
秦锋自然清楚张初三的心理,可他每当看见陈二丫那对含情脉脉的三角眼就浑身难受,恨不得永远不见,虽然知道这样很对不起她,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憎恶感觉。这次出去,既为了节省口粮,更为了去寻找朱元璋,却未尝没有躲开陈二丫的愿望。
秦锋说道“成亲怎么也得操办,咱们不在意,却不能亏待了二丫,现在咱家这种样子,村里也没人有心热闹,我看还是等开春,天暖和了再说吧。”陈二丫顿时失望,低着头一针一线的继续缝补,连扎破手指流出的鲜血都忘了吸,那血粘在棉衣补丁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张初三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何必答应这门亲事,搞得粮食不够吃,为了省份口粮,秦锋还要出去。
陈十七唏嘘过了,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我以前在县里求学时的同窗,多年来交往不多,但总好过两手空空,说不定就有人念着当年同窗情分帮忙。”
秦锋点头,认真的把纸收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