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冬月)初二
我和连城在离湖州城较近的沐州城并未停留,只是从城外绕过。经过三日风尘仆仆的赶路,此刻,我们来到离湖州城百里之外的澜州。
车窗外的风景陌生,但它的热闹却让我熟悉。
玉连城见眼前的丫头似乎又在回忆湖州城中之事,终是打断了她的沉思,对着车外驾车的车夫唤道:“随意找间客栈便是,越是一般越好。”
我回过神,是啊,不可以太过惹人注目。
马车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前停下了,我先从车上下来,然后站在矮梯边,等着扶一把连城,一心只想着连城的伤还未好全。
玉连城不知丫头为何那么急地下了车,从车里探出身,看见眼前这一幕才明白,原来丫头是这番心思。
路过的人不知情,定当以为女孩只是男子的丫鬟而已。玉连城却心知并非如此,有了片刻犹豫。
我见连城竟然也会犹豫,忍住心下的那一丝暖暖笑意。遂是对着连城单纯一笑,好似说道:我只是小芸,而已。
玉连城看着丫头那一抹笑,仿佛方才车内的“阴云”不过是幻觉。但是丫头眼角那一抹悲伤,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事。
进入客栈,我环顾四周,眼前的环境倒也温馨雅致。走到柜台边,对于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我犹豫了一番。如果方便照顾连城,那自然是一间房。
但又不知连城和我同在一间房会不会不习惯,毕竟辛城当时的状况是迫不得已。而且,三日舟车劳顿之后定然是好一番梳洗,我始终还是个女孩,两人一间多有不便。
我刚想开口:“两…”
“一间房。”
我诧异地回过头,一间房?督主……
“我的伤还未痊愈。”言下之意就是:若是伤情反复,方便你照顾我。
“眼下是非常时期。”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敌人追来,方便一同离开。
好…好吧。
一切安顿好之后,日近黄昏,我和连城在楼下点了些饭菜果腹。
回到楼上,我抬手闻了闻身上的味儿,唉……我不住摇了摇头,当时在山上照顾连城,就没好好洗漱过,我看了一眼屏风后面大大的浴桶,几欲飙泪,水……我要水!不是喝的水,是洗澡的水!……
“想洗的话,就让楼下的小二送热水上来。”玉连城看透了丫头的心事。
我很是感激涕零,但也不忘眼前的人:“那督主呢?”
“我不习惯在此处洗浴,待与脱脱联系上再说。”说着连城站起身,“我去让人通知脱脱,让她早点令人过来接应。”
“现在?”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好些店铺不都打烊了吗?”
“那家店开得比较晚。”
我遂是一脸领会的神情。
“那你的伤……”
“还行,走几步不是问题。”
“哦。”我低低地应了声,看着连城的背影,我幽幽想到,原来,我刚刚扶他,很可能只是多余。
取出换用的衣物,招呼着楼下的小二快送些热水上来。不刻,我便已经舒舒服服地泡在了水里。
想着自己方才的神情,好似几个月前刚到这大盟,仿佛这几个月,这脑海中的湖州城都是一场梦。但与水面的自己四目相对,眼中的哀伤,真实地提醒着自己,那不是梦,是真实的存在。
我屏气,将头埋入水中,师傅,师傅……我一定让严向天跪在您坟前谢罪,我一定会为您报仇!
洗漱好之后,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好似又活了过来。什么都不管,现在只要乖乖等连城回来就是。
申时末,天已全黑,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
果然,还是君府和医馆里的日子充实一些,此时应该是刚吃完晚饭,和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是因为太闲了吗?所以有些孤单……
趴着趴着,时间又过去了不少,现在什么时候,酉时过了吗?连城怎么还没回来……那家店很远吗?还是……
啊,现在并不算晚啊,现代来说,也才7点左右,正是看新闻的时候……
…………
现在呢?几点了,我顶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平时也没那么想睡啊……哦,因为折腾了好些日子,太累了;因为洗了澡,很舒服;也因为,是在等人……
9点了吧?晚间新闻?电视剧?还是综艺节目?……
戌时
玉连城回到客栈,发现丫头趴在桌上睡着了。也是,这些天她着实累了,无论是身子,还是心里。
可是这般睡着,她就不怕着凉?方才自己出去,就已经发觉这风是愈发寒气袭人了。这丫头,都不留个心么?
玉连城用手背贴了贴丫头的脸,好凉!又握了握丫头的手,竟然那么冰……
轻轻抱起丫头,玉连城将她安置在床上,并细心地盖好被褥。片刻之后,他握上她的手,虽有一丝好转,却还是冷的。
罢了。玉连城翻身上床,将丫头拢在自己怀中。丫头那充满寒意又单薄的背贴着自己的胸口,而他,依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
这丫头……好在自己毕竟是个男子,所以不怕丫头的冻。
一两刻之后,怀中的人儿终于有了几丝暖意。隐隐的,玉连城闻到丫头发间传出一种特殊的香气,柔柔的一种花香,仿佛心间也暖了起来。
突然,丫头似是不喜欢那个睡姿,转过身来,把头埋在自己的胸口,像只猫儿似的蹭了蹭,又挪了挪,发出低低的声音。或许,她挺享受现在这个温度,以及这份温暖。
忽的,玉连城心口“咚咚”作响,心跳声十分清晰。怎么了?玉连城自问。
但心口似乎又升起一丝痒痒的感觉,好似猫儿在用爪子挠痒。
究竟怎么了?莫不是被丫头传染了?
突然,丫头的手伸到他腰间,轻轻地、小心地抱住,好似她正抱着一个绵软的东西。
但玉连城此时却是僵得一动不动,半毫挪不得。或许,他明白心中那丝怪异是为什么了……
终于,丫头自己睡着也觉得气闷,挪开了一些距离,但她的手依旧放在自己的腰上。
“monkey……”丫头似是在说梦话。
盲可一?什么东西?丫头在说什么胡话?盲可一…是谁?
冬月初三巳时
我伸了个大懒腰,从床上起来……床上!我竟然在床上!
任我眼珠子转上转下,任我想破脑袋,我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溜上了床。而且,似乎是霸占了整张床,一整夜!直到现在差不多日上三竿的时辰?
督…督主呢?回来过吗?还是……我顿觉不妙,心想,还是,被我气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我慌乱作一团,责问自己:你!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是越来越大了!
房门打开,外面的光线顿时照入,心想,是个好天气。
不过,我现在最在意的,是督主的心情!
“督主,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吗?”我想探探口风,一脸笑得纯良。
连城的表情一顿,而且眼周略微有些浮肿,应是熬了一夜。看吧看吧,我果然十恶不赦地霸占了这张床一夜……看样子,他晚上是回来过的。
当我还在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城突然问道:“那个不重要,倒是你,昨天晚上睡着后嘀嘀咕咕什么的‘盲可一’,是什么?”
“盲…盲可一?什么啊?”我一脸茫然,这是个什么称呼?
玉连城回想一番,学着丫头当时的声音:“mon…key……”
“mon……monkey?”难道是…“哦,那是抱枕。”我答得自然。
“抱枕?”
“是我的抱枕,我家乡女孩子很喜欢抱着它睡觉。‘monkey’是我给我的抱枕取的名字,我在君…医馆里也有一个,是自己缝的。”
“那monkey究竟是?”
“是‘猴子’的意思,因为我原来的那只抱枕很像猴子。那个,我们那里有很多商人和外族人交易,所以我们家乡的人都会说一些‘外语’。”
这边,我还在为自己会说外族语言找借口,却还没注意到连城的神色。
“猴…猴子?”玉连城左手扶额,只觉脑子里一阵晃悠,“猴子?”丫头抱了自己一整夜,竟然叫的是——猴子!
玉连城一脸铁青,向门外走去。
“督…督主,你,还好吧。”连城的脸色不是很好,而且步履竟然也不是很稳,难道伤势又复发了?
“没什么,我出去透透气。”连城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可…可是,你才刚回来啊……”我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果然是在生气,我没给他让床,就算一半,貌似也没有。
澜州街市上
“猴子?”玉连城脸上依旧一副苦笑。那丫头!愈发不知道分寸了!
走着走着,玉连城忽的停下,转身往回走。不对……
玉连城袖中握起双拳,神色渐冷。
自己应是一心报仇,所以这颗心早已冰冷得毫无知觉,早已学会了洞察世事,喜怒不形于色,怎么还会这般容易动怒?还是这般幼稚的理由!
而且,至今,那丫头的身份也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竟就这般大意了?
可是……玉连城又转过身,朝着原方向走去。
可是,自己第一次这般关心那丫头,那丫头竟然口中叫的是——猴子!我……
实在可气!
一个过路人见玉连城这般反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异地看着玉连城,却是被玉连城一眼冷冷地回了过去。那人吓得立马慌慌张张地逃开了。
进到一家茶馆,玉连城方想用品茗让自己顺顺心,却听得对桌的男子言语甚是轻浮,不仅犯了他的大忌,更是选错了时间!
“哎,你们看,这澜州竟还有这般漂亮的男人。”轻浮男甲,骨瘦如柴,尖嘴猴腮。
玉连城紧握手中的茶杯,手背隐隐的青筋浮起。
“不知在哪家楼里挂牌,也不知道还是不是个清倌。”轻浮男乙,贼眉鼠眼,一脸欠扁。
玉连城紧咬牙关,额边亦是青筋暗动。
“是不是清倌不要紧,是不是楼里的也无所谓,只要够销魂~”轻浮男丙,脑满肠肥,一脸麻子,竟然还比了个“销魂”的神情!
玉连城岂是这般任人说道的!若是几年前,这些人只怕早已做了剑下亡魂。只不过如今还未得脱脱接应,此处又非自己的地盘,白日下杀了这些人,只怕有害无益。
不过……
玉连城将茶钱放在桌上,路经那桌时,摁了桌角一下。他暗施掌力,那桌子的一条腿已然岌岌可危,那三人却全然不知,依旧倚在桌上。
待到连城走到门口时,意料之中听得茶馆中一声巨响。紧接而来是方才那三人的呜呼哀哉。
是谁磕破了头?
是谁磕掉了门牙?
是谁的手被压折了?
这,无关紧要……
脸上终得一丝轻松的笑。“呼——”玉连城舒了口气,一语双关,“总算是出了口气。”遂是满意地离开了茶楼。
午时
连城又回到了客栈,似乎已经散完心,看他嘴角的笑意,心情应是不错。我沏上一杯茶,如果他能把这当做赔礼的话。
“督主为何如此开心?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没,只是路上遇到了有趣的事。”连城端起茶,抿了抿。
嗯,看这样子,发展不错,有望能征得他的原谅。
“什么事那么有趣?”
玉连城想到方才教训的那三人,便笑道:“一个孩子在玩弄三只蟑螂。一只被扭断了头,一只被扯断了所有的脚,还有一只直接被踩扁了。”
我听着那三只蟑螂的下场,含着的那口茶不禁变得越发难以咽下,如鲠在喉,甚至不敢发出微小的声响。
我头上的乌云甚是浓厚,好似即将雷雨交加……
他,他绝对!还在生我的气……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我第一次抱着他睡了一夜。而他气的,不是我霸占了那张床,而是那个“猴子”……本人卢小芸汗颜,并反省中……)
玉连城看着眼前的丫头,她眼中的哀伤似乎淡了许多。是否对她来说,仇恨可以这般渐渐淡去?
但是自己心中的那份血仇,永远也无法抹平、洗净!
冬月初四
我见到了久违的人儿,脱脱姐、海风和青天。西厂众人本就在江南,在得知连城下落之后,日夜兼程,两日之内便骑马赶来澜州。
脱脱姐先是与青天到连城房中汇报朝中与江湖上的近况,听候连城的安排。然后,她才来到我房中。甫一见面,我放下戒备后就是一阵大哭,把所有不痛快的心思都哭了出来,也包括对眼前重聚之人的思念。
这一哭,却是吓到了她和海风,只得一个劲地安慰我。
剔去君府那些不能说的事之外,我将湖州城里经历的那些变故一五一十都对脱脱吐了苦水。
“好了好了,回到西厂之后,一切都会好转。我们会为你师傅报仇的!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口中的正道,与他们所做之事,本就不是一回事!”脱脱为我打抱不平,亦是忿恨道,“还有,京城那个利用权术设陷阱的女人,我们也要好好和她算这笔账!”
我一阵撒娇抱上脱脱,眼角却是望向门外。如今我自是与脱脱一间房,不可再与连城同住一间。
除此之外,随着众人的到来,连城便不可能再与我“有说有笑”了。即便是嘴角那含着笑意的“威胁”,也再也未曾见到。
对我来说,好似昨日与前日的那些时光,都不过是白日一梦。
看着连城再度戴上掩藏着真实而又无时无刻不透着冰冷的面具,带着冬日点点明媚的十一月初二、初三,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是江河水面的一缕轻烟,是字里行间的一种虚幻。
连城,你知道吗?我恐惧着,却又无可奈何。为了保护自己,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依赖上一副面具,一副刺猬般的甲胄,用它们来面对这个世界……
我更怕,这幅面具最终会联合我心中的“怨恨”,“软弱”,以及渴求力量的那份“贪婪”,为自己种下恶因,然后走向无法回头的结局。
你呢?连城,你的仇恨为何而生?你的面具又为何而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