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的受降与军权交接,很快就完成了。子息把善后托给了副将楚云,一个人策马赶回营地。
赶到时,营地内的陈郡残军已然全数歼灭。子息稍稍松了口气,快马奔向监军帐。下马撩开帐门,见帐中躺着几具叛军的尸体,太子正坐于虎皮塌上,看着似乎没受什么伤害。
子息终于安心,走近太子准备慰问几句,却在看清太子怀里抱着的人时,猛然一惊。
“你在做什么!”一把推开太子,从他手里搂过南音。
子元的背脊撞击在身后的枪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仿佛才发现有人进来,抬眸竟是皇兄。子元先是一愣,然后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狂怒地站起身,一拳揍在子息胸口。白玉的铠甲硬生生发出欲碎的悲鸣。
“你在做什么!把她还给我!”
子息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捂着痛后退了几步。他完全没想到,平时病弱的太子竟有如此气力!等他从惊异中回过神,子元已抢过南音紧紧拥在怀中。好像怕失去什么,好像已经失去了什么,子元侧头贴上南音的发,瞬间戾气全消,只剩下木然的哀戚。
子息意识到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走上前,颤颤地伸手靠近南音的鼻息。
她安静地闭着眼睛,气息全无。
他猛地一怔,扯下她身上的龙纹披风——雪白的亵衣上,竟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披风滑落,如摊了一地干涸的血迹。
“怎么可能!!!”他的南音,可是不死不灭的狐神啊!
当年他一箭射入她的心脏,她淡淡一笑,缓缓拔出,滴血未染。那夜艳异的场景他仍记忆犹新,如今怎会因这乱刀似的伤而失去性命?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元只瞥了他一眼,又专注地看着怀中失血的脸庞,颤抖着低叙道。“她轻轻挥袖,就杀了所有闯进的叛军......她救了我......明明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还看着我笑......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她,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突然满身溢血?”
“突然溢血?”子息强迫自己冷静。他环视地上的尸体,尸体握着的刀并无血污。
不是他们砍的,那南音身上的刀伤又从何而来?
那致命的伤口横贯她整个后背,刀起利落,这几个蝼兵根本做不到。
子息突然一凛,感到自己后背一阵从上而下的震麻。
城郊一战,他曾隐约察觉到,叛军的一个副将从后给了他一刀。当时兵荒马乱,他反手一枪将那副将捅下了马,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情。后来攻下了郡城,再看后背连划痕也没有,于是只当错觉。
这么想来,子息突然明白了。十指狠狠扣进玉甲的缝隙里,奋力一扯。系带挣开,甲片流光一闪,在他手中化回雪白的衣裙。
他蹲下身为南音披上。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果然,狰狞的刀伤如风化般渐渐消失,南音的脸色开始恢复血色,直到她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便是两个男子复杂的神色。
下一刻,子息霸道地从子元怀中抢过南音,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军营。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骤喜骤悲,以及骤然地......失落。子元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还是抱着她的姿势。冲乱的心情渐渐沉淀,他感到胸中空了一块。他不觉自言自语:“你到底是谁?为何连皇兄也如此在意你......”他颓然垂下双手,鲜红的血沿着手臂,从广袖中流淌下来。
撞倒的兵器割伤了他的背,因为泅溺在失去南音的悲伤中,他竟浑然不知。此刻背上疼痛袭来,却不如心中酸楚。
“......竟如此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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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营地后,子息放慢了骑马的速度。他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搂身前的南音。
城郊十里,荒烟蔓草,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各怀心事。
直到南音略微蹙眉,他才开口:“伤口疼了?”
南音摇摇头。“是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稍稍松了松手劲,眉心又不觉紧了紧。宽大的衣裙遮住了她血迹斑斑的亵衣,露出衣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安静,让他内疚。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南音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所谓的保我毫发无伤,是把我在战场上受的每一刀,都承受在自己身上。若我没有猜到,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死了?”明明在责怪她,却更像在责怪自己。他其实明白,在他策马返回战场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选的仍是权位。即便如此,她还是以命相护了。
“是不是很失望?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保护你。我做不到让你刀枪不入,更做不到恨你。”
“我......不值得你如此对待。我甚至都不确定,你是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
南音淡淡一笑。“即使我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我也无悔。因为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她缓缓从袖口捏出一张信笺,展开的纸面上,只写着两行清隽的小纂——逐位之路,奈何心遗。
这时他让棉鹿给她的书信,他自然记得。
出发前夕,他本有很多话想写给她,可提起笔来,却再难落下。
还有何好说?在她心里,他也许早已是个工于心计的小人。
可他又能如何?从小到大,他只会用这种方法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那夜更深露重,灯昏衣薄,他手中悬着的笔,滴尽了墨,污了一片素白的笺纸。」
——终于明白,唯有感情,无法算计。
想来,自己从未在逐位之路上有所犹豫,却迷失在感情的路上。
「下笔,墨已微干,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奈。」
南音攥着他写的信。“我又何尝不是‘践约之路,奈何心遗’。这都城山林一路赶来,周围的景物不断变换,从繁华的城市到荒凉的沙漠,从袅袅炊烟到烽烟战火,好像悠长的岁月在眼前回放。突然感到,我无止境的生命,就像是这样的奔跑,所有一切在我眼前掠过,无法看清,也无法停留,只有日月缓缓交替,对我不离不弃。”她的声音渐渐温暖,“可是你,还是停在了我的世界。一路上,我不断问自己,为何不顾一切来救你?直到看见你困于叛军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我终于找到答案。”她回头看向子息,以往倦怠的眼睛从未如此清明。
他被这样坚定的眼神望得心神动荡,却只能笨拙地握住她的双手。“南音,你......”
南音反手,与他十指紧扣。“若过去千年,我是因为爱那个少年,才守着誓约。那么,如今我爱的是你,再守他又有何意义?”
城郊树林之中,古树参天蔽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枯叶覆盖的战场。两军战死的将士们,安静地躺在湿润的泥土上,仿佛从来就属于这片树林。他们的鲜血渗进里地里,滋养着万物生灵,滋养着枯叶下不知名的红色的花苞。也许即将来临的春天,这里会开满这样的野花,成片成片,如泼洒的鲜血般,静默艳丽。
饱经杀戮的战马,优雅地迈过了一具具尸体,带着二人漫步在寂静中。
仿佛在起另一个誓言,南音声声笃定。“经过了千年,大殷的命途已经很难逆转了,可即便如此,我也要助你登上帝位,改写大殷的未来。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血洗人间,万劫不复,我也绝不后悔。”
子息停停下了马,专注地搂着南音。他感到,他们的灵魂在此刻真正靠近了。
他闭上双眼,亦将灵魂许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万劫不复的。若真如此,也有我与你一同堕入地狱,不管是到何处,此生不离不弃。”
阳光投进了树荫,一朵血色花苞正在光耀里静静绽放。不远处,光影斑驳,两个身影紧紧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