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又能感到四季在静静变换着。每当她要陷入沉睡时,子息的身影总会适时地出现在宫门之外,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呀声,殿门沁入明媚的春光,或是飘进了几片雪花。睁开眼睛,便是他。
这样,又是五年。
这五年里,子息促成了朝廷与番邦的和谈,保了南疆十年的安稳。他代表大殷向西域出战,平了边境多年的犯乱。他像一个优雅的死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硝烟战火,他在赌——用超越内宫皇子本分换来的功绩与责难,赌一个不是惨死就是荣生的未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在刀尖上掠夺更加愉快。他知道,锋芒毕露,也许随时会被其他皇子的党派拉下深渊,但他必须活跃在那些无党朝臣的视野里。他需要的从来不是安稳地活下去,为了更靠近那个位置,他不在乎以命相赌。
这些年来,他已经赌赢了无数局,他赢得了许多重臣的辅佑,如今势力足以与太子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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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隆冬,皇城正下着鹅毛大雪,深积的雪地湮去了所有声响,万物俱籁。此时,天地一色的白芒中走来一列宫人,为首的是个妙龄少女,少女着淡蓝的织锦华服,头簪双髻垂珠的银步摇,她双手执着代表高品级的白玉节,缓缓从风雪中走来。
与此同时,盘龙政殿外的台阶上走下一位英挺的男子,男子撑着一把藕色金边的绸伞,迎向少女。他们的身姿在伞下的阴影里重合、静立,画面和谐得好像本就是一笔勾勒。
男子的声音带着暖意。“郡主,这些年可好?”
少女浅浅一笑。“蒙大殿下不忘,娄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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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息已经半年没来垂睐宫,南音突然发现,原来半年也可以这么久,就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
南音想起他说过的话来——若很久不来,便是不在人世了。
月光透过描纹的窗纸,轻泻一地。她垂下眼眸,静静体味着心中游丝般的凉意。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披帛。殿中摆放的兽面铜炉在她的意念下燃得更旺了些,她皱了皱眉,怀念起在南国山林度过的无数个冬季。
她还记得,她喜欢在那林中极寒的夜里,用瞳火点燃整个山头的树林,熊熊燃烧的火冠带着狂烈的赤焰冲上夜空,像无数只来自地狱的手凄厉地伸向天阙,她便趴在这样的火海间,暖暖入睡。
她没有嗅觉,呛鼻的浓烟于她不过是拉上天窗的帘幕,为她遮去刺眼的火光和清冷的月华。她听觉灵敏,但她无法理解弱小生灵的哀嚎。
她不明白什么是求生,什么是死亡。
她的世界,只有永恒。
直到天光骤亮,她在灰烬里睁开眼睛,轻轻抖落残叶,露出如灰烬般暗银的皮毛,再向另一个山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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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宫中很热闹,歌舞管弦的余音甚至蔓延到了冷宫。南音依稀记得,这样隆重的乐宴,只在千年前开国时有过。
不知是怀念起从前,还是纯粹的好奇,又或是其他什么,在今日飘进寝殿的最后一个音符落定后,南音支起了身子。她轻轻一挥,殿门打开,一袭如月光涟漪般的长裙,在她迈过殿门的刹那变为普通的宫女衣衫。随即,她悠悠走向乐音的源头。
原来如此盛大的乐宴,却是为了一位小小的边郡郡主。一路上,南音大概了解到,大殷的政权似乎有所动摇。西南边郡的陈郡自古便是一道防线,它隔开了富庶的大殷与蛮夷之地,如今陈郡渐强,有脱离大殷统治的意图。这次陈郡郡主来朝,便是想试探大殷的态度,而大殷自是不能失去陈郡,于是这极高规格的乐宴竟也用来宴请一郡之臣了。
宴会结束后,回到自己的客房,娄夙收起了嘴角最后一丝高傲的微笑。直到夜深得连烛火也照不清她的表情,她才骤然放松,一下坐倒在酸枝精雕的椅子里。
透过一丝窗缝,她凝视着月亮的光晕。很疲倦,宴会上人来人往的逢迎不过是一张张假意的脸,她知道这座陌生的皇城正透过她的表情探视陈郡的态度,她不能有一丝松懈。然而,此时月光宁静,她又很自然地想起那张年少时见过的脸,那么冷俊。再次相见,竟让她如此心动。
想着想着,娄夙笑了,那笑容隐在月光与烛火交织错过的角落里,淡得如一抹烟水。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询问。“郡主睡了么?”
娄夙有些许惊讶,这分明是那个人的声音!“原来是大皇子啊。”恍惚得宛如一个梦,娄夙抑制住心中的喜悦,语气友好又不失礼数,“那就请大皇子进屋一叙。”
月光似水清透,他们对坐案旁,轻声攀谈着。娄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今夜的大皇子好温柔,比起前一刻在宴会上略显客套的神态,此刻面前的男子盛着流转的月华,眼中是毫不遮掩的专注与呵护。让人迷醉。
子息的温柔充斥着娄夙的眼睛,半梦半醒间,却听见他放远的声音,竟不是对着自己。他突然转过头去,对着门外说道。“是奉茶的侍女么?本宫正好略渴,进来侍奉吧。”等娄夙反应过来,一个姿态绰约的宫女已奉茶而进,只是抬眸间,对上的似乎是一双闪着琥珀光泽的瞳孔,如蕴藏着万花筒般奇妙的流彩,摄人心魄的美。可只一眨眼,却又变回了普通的漆黑眼眸。
“是......错觉吧?”娄夙不再多想。
“娄夙。我,可以这么叫你么?”子息望着娄夙。
长簪上的流苏荡开了银色的波纹,她有些不知所措。“殿下?”垂下眼眸,极力压抑着爱慕之情,“是,殿下。”
子息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这样克制的表情。“一个人代表着整个陈郡,像男人一样走在无声的战场上,你是个勇敢的姑娘。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
娄夙睁大眼睛看着子息,仿佛被触到最深的记忆。
“因为看见了你,让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呢。”子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如与月争辉的星辰般耀眼。他转而端过一盏茶,轻捏起茶盖,任袅袅茶烟似云雾萦绕指尖。小呷一口,幽幽看向窗外已经带着锈色的月亮。“在漫无边际的夜里,唯有这一轮圆月可以指引方向。它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在夜里挣扎求生的人,没有选择,只能依附这一点点的光。有时我会想,若没有月光,夜,不过是一片让人畏惧的深渊,毫无希望也就没人会踏入黑暗。可遥遥看见月光的刹那,一切都会不同。它诱发了渴望,让人不自觉踏入未知的境地,踏入一个赌局。”
“赌局?”
“赌的是被黑暗吞噬,还是看见黎明。”
娄夙能感到大皇子微重的情绪,她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突然想到了自己,于是笃定道,“再深的夜,也一定会有褪去的时候,黎明也终会到来。”
子息低头嗅着茶香,有点迷醉,微黄的茶面上映着一张女子的脸——漆黑的瞳孔里,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深渊。
他轻声道。“我本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在黑暗中走着走着......比起晨曦,月光,反倒更吸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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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郡主的房间,子息一个人沿着液池向回走。他突然停下脚步,伫立在池边,直到泛着月光的池面上,那抹粉色宫装的倒影褪成如雪的素白,于波光里绽放出硕大摇曳的裙摆。
“你故意引我去见那个郡主?”身后传来清冷的女声。
子息并不回头,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是。你觉得她如何?”他淡淡说道,“这些年来,你对我很好,可我要的始终不是这些。如今陈郡势力渐大,郡主似乎也有意于我,若我与之走得更近些,内堂中反对我的人也会更加忌惮,这样我便有更多的可能靠近那个位置。”
南音上前一步,竖立的瞳孔中闪过愤怒的紫。“陈郡是一把随时会焚原的火,靠得太近,早晚会引火上身的!为何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传承大殷的那个人,一切的发展早在誓约形成的那一刻就定好了,只有按着我给的命运,大殷才能千秋万代。你要称王,便会毁了大殷,毁了我的承诺!”
子息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睛。“我还以为,你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娄夙郡主呢,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也难怪我自作多情,你深夜幻化成宫女,尾随我前往另一个女子的住处,怎么想都是关心则乱吧?”
“若不是你久不来垂睐宫,又曾说过那样的话,我怎会出来寻你。”
“哦?我说过什么?”
“你不是说过么,除非死了,不然绝不会疏远我。”
子息轻笑道。“我不过是个凡人,说出的话也只是随心而已,你竟记得这么清楚。看来神明对'誓言'这种东西还真是一板一眼呢。”
看见南音语塞,子息哈哈大笑。“不是我在动摇大殷的国本,其实是你的内心为我动摇了吧?”
南音愕然。“你胡说。”
“大殷的命途是由你主宰的,你曾发誓保它千秋万代,若不是你的内心开始动摇了,陈郡的叛变怎会发生?”
仿佛瞬间掉进了无底深潭,一切的愤怒都葬送在空虚的侵蚀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定的,千年前那个少年渴望的眼神,是她千年来驻守异乡的动力。她怎会动摇?她怎能动摇!
抬起眼眸想要反驳,却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再也想不起那个少年的眼睛。或明媚,或忧伤,或伤痛,或冷丽,如今,满满都是子息的眼神!
眼前的男子吞噬了她陈旧的记忆,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像一个诡计一般,随时诱她跌入他曾依偎在她身旁的画面。原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完全替代了她的少年。
南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她坚持千年垒起的高塔,不能就这样轰塌。“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有种感觉,子息是要摧毁她的理智,扫除她心中那个少年仅存的残影。
子息慢慢走近南音,声音渐渐温和。“我从未为难过你,我一直都是靠自己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而你,也是我想要的。”
“我早已答应护你一生,除了这个,我没什么能给你了。”
子息离着南音很近,他微低下头,给她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为什么你能成就开国的君主,就不能成就我呢?你之所以答应护我一生,只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把我与‘他’重合了吧?这样的施舍,我宁可不要。我要的是你眼中的唯一,我要你只青睐于我!”
南音避开他强力的注视。“这就是你今夜引我来的目的?恐怕要你失望了,人类才会有的感情,神明是不会懂得。”南音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扣住了手腕。子息从后拥住了她,月光之下,液池之上,天地间如月如水的寒意也不及此时耳边的呢喃。明明,是如此温暖的怀抱,为何却让她颤抖?
“可我觉得,你已经懂了啊。今夜在娄夙房中,你见到许久不见的我,可眼睛却一直看着不曾见过的娄夙。那样的注视,分明是妒忌吧?”他继续道,“要证明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她思念,让她担忧,但这些不过烟云一样虚渺,我想看见更浓烈的证明——那便是‘妒忌’。”
“妒忌?”好陌生的词汇。
“因为爱是占据,无垠的占据,想要占据一个人的全部内心。即便心再辽阔,多一个人也会感到拥挤。就像我此刻这样,越受伤,越膨胀,越妒忌,便越爱你。所以,我也要你切身体会到何为妒忌。若只有我一个人沉沦,就太寂寞了。”
南音突然觉得,身后这个男人,也许她从未了解过。过去那些相互依偎的午后,他安静躺在他膝上的画面,是否也是一个个温柔的圈套?那样安静的睡脸下,这个男人是否仍在酝酿着如何摧毁他认为的一切障碍,包括那些异己的党派,也包括,她心里的那个少年?
她以为在她面前,在只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里,他是脱去所有伪装的。那样闭上眼睛脆弱的他,原来只是一个假象,他从来都是睡着的狮子,慵懒却又霸道——到底,还是被他算计了。
仿佛洁净的冰面起了裂纹,蔓延着碎开了曾经定格的美好记忆。“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完全信赖我,你所谓的爱,只是你的私欲罢了。”南音冷冷地转身,走进了黑暗。月光下,子息一个人临着液池,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在夜的尽头。
“原来,你还是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