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睐宫很大,大到失了规矩和尺度,前殿甚至有鎏金的柱子,那是正殿宗庙才有的规格。
连棉鹿也看出了端倪,不停地揉着眼睛:“不应该呀!”
子息掏出萤瓶,探照着前殿。萤火照亮了正中的一幅挂轴。这是一幅古画,背景已淡如飘渺的烟,画中立着一个宫装女子。女子身穿白锦,着叠纱溢彩的长裙,面容已看不清楚,但姿态傲丽,有种普通宫妃所没有的风骨。
子息定了定神,走进内殿。
也不知是哪来的的光源,连手中的荧光都被掩住了。细一看,光华暗暗流转之处是一地的宝器。平日置于巍峨大殿的金灯,摆得到处都是,灯罩里的明火燃着异香,使空间微醺迷离。进贡的南珠像小孩的玩具,在光洁的乌砖上滴溜滚着。七彩的宝石拨弄到了角落里,被怠慢得不可思议。
子息故意踢开一地散落的珠玉,弄出声响,好像在宣告自己的造访。他穿过满目琳琅,径直走进了寝宫。
棉鹿惊于他家殿下的莽撞,差点吓出声来,还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只敢绕过每一颗躺着的贵胄,像小丑一样跳着避开。到长舒一口气时,大皇子却已经走远了。
子息看见,寝宫的垂帷里侧躺着一个女人。女人伸出手来,挑开了帷帘,另一只手微支着头颅。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来人。
子息似乎不关心那女人现在是什么情绪,他握紧拳头,大声说道:“我是当朝大皇子,你是谁?”
烛火微跳,昏暗的寝宫突然明亮了些。女人用着慵懒的声调:“当朝,又是哪一朝?”
“那你又属哪一朝?”
“哪朝都属,又不属任何一朝。”
子息又问:“你在这多久了?”
“多久了呢?记不清了……开国多久?”
“从初元年至今,整千年。”
烛火耸动,光亮突然染过了头顶,寝宫霎时清明。女子淡淡道:“那我的大皇子啊,你又是因何来寻妾身呢?”
子息终于看清女人的脸。不如想象中极美,但那双倦怠的眼睛仿佛有意隐压了动物的狡黠,仅此刻的目光流转就足以摄人心魄。
子息撇开目光,小哼了一声。“我还道藏在这的娘娘有多美,看来不如我母嫔美。”
女人直起了身子,改撑着下巴,似乎饶有兴味。“那你的母嫔是有多美?”
“大殷最美的人!”
女人看得出来,眼前这孩子不是骄傲地说出这话,而是想当然的笃定。也许女人太久没有窥探人心,她的瞳孔渐渐清透。仿佛是明火跳动所产生的错觉,刹那间,女人的眼中似闪过万花筒般的异彩。
女人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将戏弄的神色掩得柔软又甜蜜。她娇媚一笑:“这大殷最美的女人,却不能给你大殷最好的命途。”这不是问句,而是定言。
女人还在期待这傲慢的孩子哭泣的样子,然而他淡漠得好像戳中的,是别人的心事。他答道:“是,她没能给我。”
女人有点失望,但马上被自己胸口的小箭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子息张起了一张镶宝的长弓,几乎是毫不犹豫向女人射去。
小箭深深扎在女人的心口,她看向子息。
小小的孩子,眼神冷利道:“所以,我要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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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棉鹿已经赶到寝宫。但见一宫装美人坐于华美织物之中,胸口却无比惊悚地插着一支箭!更惊悚的是,大皇子站在女人的榻前,手里正张着御长弓!
棉鹿被这场景吓着了,赶忙上前想查看女人的伤。女人在这时站了起来,缓缓拔出箭矢,素白的前襟竟滴血不沾!棉鹿捂着张大的嘴,画面诡异得让他不敢再靠近。
寝宫内顿时如白昼般明亮,映得女人纤长的影子在璧上如淤黑的抓痕。女人看着子息,咯咯笑出声:“如此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子息放下长弓。“当然知道。你是护国狐神。”
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姿态,女人强力地注视着子息,上扬的嘴角如裂帛般拉开了诡异的弧度。“你非帝命,我无须听你。你要什么,亦与我无干。”烛火开始狂乱地跳跃,空气不安地涌动起来,强大的气流冲得衣袂猎猎作响。棉鹿赶紧抱住大皇子,死死抓着窗框。女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扩散,最后汇成獠牙猛兽的样子——分明是只狐狸。
狐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凡人的孩子竟如此倔强,他推开了身旁的棉鹿,逆着气旋走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狐神的长裙翻飞作响,如一朵开在狂流中的幻海之花,而小小的孩子像风浪中的船,稳稳贴着肆虐的波浪,顽强抵抗。
他抬头望进她异彩急旋的瞳孔,眼神坚决又充满不死的渴念。“我的祖先曾射杀过你,他饶了你一命,你许了他千秋万世的国度。如今换做是我,为什么不能拥有?”
一个九岁的孩子竟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她从他眼中,好像看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那个少年,也是如此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日的阳光很刺眼,那双眼睛逆着光却炯炯有神,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夜。
她有一丝动容。“你叫什么?”
“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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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她早就不清楚时间的流逝了,时间对她来说,本就没有意义,她待在这座精致的宫殿里,晨昏交替,春去秋来,年月在无聊的厮磨中更加模糊。
那个少年在她的护佑下,开创了一个王朝,她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少年永远住在这里,守护之后每一代君主。至于这个王朝叫什么名字,她没兴趣知道。
人世间的约定对于神明来说,本就毫无人情可言。她也曾在极度无聊时,数着铜漏滴下的水滴思考过,“为什么不离开呢?”每到这时,她会想起那个少年的眼神,灼热又明亮,如此注视着自己。
少年的那一箭射中了她的心脏,惊动了她的痛觉,也让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强烈的存在感。
少年拔出她胸口的箭,她却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流动。她第一次认识了眼泪。
原来少年有许多想要实现的东西,所以他追逐她,狩猎她。他说着他的梦想时,她伸手抚上他的心脏,那样强烈地跳动。
作为神明,她没有过物欲,她第一次发现,渴望是如此鲜活,被需要的感觉是如此充实。仿佛一块石头压住了她的心,使她虚渺的灵魂稳稳地着地了。
他带给她太多的感觉,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叫做“欣喜”,只是突然意识到,过去的千年太寂寞。——若是在这个少年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吧?
因为他,她认识了寂寞;
因为他,她想摆脱寂寞;
因为他,她更寂寞。
少年给她建了座花园,名为灵憩园,里面栽满了南国的花。那是她故乡的花。少年在花园中建了座宫殿,名为垂睐宫,他告诉她,这是取意“永垂青睐”。
在彼此相处最初的十几年,少年常穿着明黄的袍子来与她下棋饮酒。他送她春天的花笺,他带来夏天的藕糕,他们在秋天共赏红叶,她品他烹茶用的白雪。
因为他,她的四季如此分明。
后来的十几年,少年成为了英挺的青年,他变得严肃凝重,只在年关时看望她。他开始派人给她送各种奇珍异宝,可那些光亮的石头,于她却了无趣味。她把它们随便堆放,用红色的宝石在地上摆出红叶的形状,用白色的珍珠挂在金灯上,好像初冬的雪花。她把明黄的琥珀镶满屏风,她很怕忘了他的身影。她开始感觉不到外界四季的变化,只当年关的鞭炮响起,她才有所期待。
最后的十几年,她的少年老了,他不再来看望她。她偶尔从窗户向外看,能看见他明黄又佝偻的身影,向着她的宫殿遥望,久久伫立。她有时觉得,他是哀戚的。
他死去的那一晚,她第一次踏出垂睐宫。她坐在他明恍高亮的床边,用手抚摸他满是褶皱的脸颊。
那晚,他哭了,就如那年初见时。他说了很多,大都含糊不清,只有一句她一直记得。他说:“我很害怕,只有我在老去。若当初不留下你,你会永远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当初”让她忆起了当时的寂寞。
只是,那时的寂寞,是因为只有自己;
如今,是因为只剩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