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洛坐在教堂长椅上,默默地凝视着圣像。白色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仿佛照亮通往天堂的道路。耳边隐隐传来悠扬的风铃声,在寂静宽阔的大堂内,显得分外的静宁与安逸。
教堂,是唯一可以让他心灵安宁的地方。只有在这种地方,他的灵魂才能彻底显露在光明之中,暂时忘却那深藏灵魂深处的痛苦与寂寞。
整整十年了,虽然他决定忘却自己的身份,老老实实地扮演安杰洛·尼克尔森。但是,在灵魂的最深处,仍旧隐藏着那张熟悉的东方面孔,和一个东方的名字。
尼克尔森家族,只是他强行转变为的心灵寄托,可是他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有血浓于水的亲人。虽然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似是而非的世界,他们是否仍旧存在,可那刻骨铭心的骨肉亲情,不是转换了身份就能彻底忘记的。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记忆中白发苍苍的慈爱面孔,他感觉到灵魂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比烈火灼烧灵魂的痛苦更加强烈。
“仁慈的主啊,帮助你可怜的孩子吧。”安杰洛被突如其来痛苦所淹没,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俯下身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
“你必坚固,无所畏惧,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上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耳边隐隐传来祷告声,仿佛来自上帝的呢喃,神奇地抚平了他灵魂的裂口。安杰洛感到疼苦减少,似乎得到主的指引,轻声跟着祷告:
“我必坚固,无所畏惧,我必忘记我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我在世上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他一遍又一遍祷告着,渐渐平静下来,直到痛苦彻底离他而去,方发出长长的叹息:“阿门……”
安杰洛缓缓抬起头,在胸前划过十字。此时方发现自己已是流泪满面,眼前一片模糊,如同与这个世界的隔阂。
“再次感谢您,梅林神父,您再次将我带回人间。”安杰洛掏出手帕,轻轻擦拭脸颊的泪水。
慈眉善目的梅林神父神色平和,并没有因为深知安杰洛时常陷入痛苦而面露慈悲之色,他只是淡淡一笑,将放在安杰洛肩膀的右手收回,缓缓抚摸左手中的圣经,温和地安慰道:“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的旨意,要知道,主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世人。”
“他爱我们,用自己的血使我们脱离罪恶。”安杰洛收拾好容貌,站起身,将右手放在梅林神父手中的圣经上,虔诚地祷告,“但愿荣耀、权能归给他,直到永永远远。阿门!”
“阿门!”
“再次感谢您,神父。”安杰洛向梅林神父鞠躬致谢,“时间不早,我想我该走了。”
梅林神父微微点头,轻声说:“去吧,我的孩子,主与你同在。”
安杰洛走出教堂大门,迎面就是红色的夕阳,一刹那,他竟然有点眩晕,身体不由晃了晃。
又一次的恍然如梦。
那一世的人与物,再次被深深地掩藏。可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之后,留下的依然是无尽的泪水与悲哀。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掩盖住悲伤与痛苦,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最起码,也要实现前生的愿望。
回到家中,安杰洛强颜欢笑地陪父母吃过晚饭,一头扎进了地下室。也许是下午在教堂得到了启迪,乘车回家路上,他忽然有了灵感,对如何改编Scarborough-Fair有了清晰的思路,加上此刻心情低落,所以迫切想要投入到音乐之中。
安杰洛虽然极力掩饰,但是仍旧被父母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夫妻二人悄声讨论,对小儿子的状态非常担忧。他们很清楚,安杰洛并没有完全摆脱童年的阴影,他只是用音乐来抵消心灵的痛苦而已。
“安娜,你知道小安杰洛今天遇到什么事情了吗?”约翰皱着眉头,用力吸了口雪茄。“会不会是那些该死的记者?”
安娜举到嘴边的茶杯停住了,摇摇头,“不,一切正常。”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对红茶失去了兴趣,她放下杯子,沉吟道,“昨天晚上他在音乐室练习了许久,似乎遇到难题,难道是这个原因?”
“不,亲爱的。”约翰挥了挥雪茄,眯起了眼睛,用肯定的语气说,“安杰洛在回家前哭泣过,我想他一定是在教堂祷告的时候再次感受到了痛苦。”
对于丈夫的判断,安娜深信不疑,想到小儿子遭受到痛苦,立刻母爱泛滥,顿时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孩子……”
约翰搂住妻子,轻声安慰说:“小安杰洛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实际上效果还是不错的,想想看,在他正式学习音乐之前是什么样子?”
安娜悲伤地抽泣,“可是已经十年了,想到安杰洛只能依靠音乐忘记痛苦,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还是个孩子,天知道这十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他,或许可以用更多的方法,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摆脱的。”
“更多的方法?”安娜眼前一亮,胡乱抽出纸巾擦擦脸,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约翰,安杰洛昨晚试图改编一首歌,虽然还没有成功,但是我能听出来,那是一首非常优美的英国民歌。”
“你的意思是……”约翰看着妻子,迟疑地问道,“鼓励安杰洛唱歌吗?可是,他只接受过古典美声练习,似乎和民歌毫不相关吧。”
安娜对音乐白痴的丈夫深感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谁说古典美声就不能唱民歌了?要知道,在音乐界,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这也相差太大了吧。”约翰知道自己是音乐外行,但是最起码也明白古典美声与民歌,那就是高雅与下里巴之分。
“你不懂,就不要发表意见。”安娜罕见地强势了,“安杰洛正在尝试呢,我感觉他能成功。我想你应该明白,唱歌可以更好地宣泄个人情绪。”
约翰无奈地耸耸肩,“好吧,这方面你说了算,我支持就是了。”深受打击的他说完之后,只能闷头抽烟。
安杰洛在地下室忙着改编歌曲,并不知道父母的一番谈话,已经使他的未来计划更加顺畅了。
因为受到Gregorian合唱团的启发,再结合自己的嗓音特色,他很快就将两个版本的《Scarborough-Fair》融合到一起,然后加上自己的理解润色,很快一首全新的《Scarborough-Fair》就跃然纸上,化作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
试着弹唱了一遍,静静回味一番之后,安杰洛欣然微笑,胸中仅存的抑郁也不翼而飞。毫无疑问,自己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尽管整首作品还比较粗糙,需要耐心地一点点精致琢磨,但大体方向没有任何问题,他有信心打造出不逊于前世版本的《Scarborough-Fair》。
这个过程,将成为他日后改编其它歌曲的宝贵经验,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音乐创作经历。
随后的日子,安杰洛仍旧往常一样,上学、回家、课外学习、改编歌曲、练歌,过着简单却又充实的生活,终于在周末前一天,将《Scarborough-Fair》近乎完美地创作出来。
他准备好了,将在家族聚会之际演唱这首歌,相信会给大家一个惊喜。
但愿不是惊吓。
十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尼克尔森家族每月一次的聚会,在位于伦敦肯辛顿-切尔西区维多利亚路的别墅中如期举办。
自下午两点开始,分散在伦敦以及附近城市的家族成员就陆陆续续地到来。
首先来到的是祖父安德烈·尼克尔森和祖母乔安娜·德尔维齐奥。
今年已经六十八的祖父身体很健康,一身笔挺的怀旧西装,左手拄着黑雨伞,右手拿着长柄烟斗,满头银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典型的英国老牌绅士。祖母则是一身长款的深蓝色连衣裙,罩着小碎花的针织衫,戴着一顶短沿圆帽,显得既年轻又典雅,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
“唔,我的小安杰洛,你看起真不错。”祖父扬了扬手中的烟斗,仔细打量一番,开心地点点头,“你的音乐专辑全球销量快要八十万张了,我想我必须要恭喜你。”
“谢谢祖父。”安杰洛赶紧行礼,祖母却上前一步抱住他,来了一个亲昵的贴面礼,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说:“我的小天使,你看起来很不错,我们真为你感到骄傲。”
安杰洛只有这种时候,心房才会充满了阳光。这就是爱的力量,亲情的温暖,虚幻却又真实存在,但毕竟是属于这具身体。
“谢谢,亲爱的乔安娜。”安杰洛亲吻祖母的脸颊,用意大利语柔声说,“你还是那么年轻美丽。”
显然,对于孙子的恭维,祖父母非常欣然,随意聊了几句之后,安德烈挥挥烟斗,“去做你的事吧,我们在等你的惊喜呢。”
“好的。”安杰洛恭声应答,返回地下室继续练习歌曲。反正聚会的布置工作也轮不到他操心,除了迎接祖父母,他从来不必与家族成员进行礼节上的应酬。亲戚们也不介意家族小王子的怪癖,所有家人都知道安杰洛童年的悲剧,没有人责怪他。
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晚餐,齐聚一堂的尼克尔森家族成员在后花园喝饮品,两三成群地轻声交谈着,耐心等待之前被告知的惊喜。
十几分钟后,简易舞台上的乐器和音响设备调整完毕,安杰洛的哥哥阿尔诺·尼克尔森在得到管家的消息后,轻咳一声站起身,用汤匙轻轻敲击了几下香槟杯。
清脆的声音响起,家人们立刻停止交谈,纷纷正襟危坐,凝视着阿尔诺,等待他说话。
“各位先生、女士。”阿尔诺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还有一丝调皮。“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弟弟-尼克尔森家族的小王子,首张音乐专辑上市三周销售量将近八十万张,这是我们家族一百五十二年历史中,在音乐领域取得的前所未有的荣耀!”
热烈的掌声响起,在座的家族成员均浮现出真挚的笑容。
“众所周知,尼克尔森家族在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中,曾经出现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植物学家、医药学家、金融学家甚至是教育家,但是唯独没有音乐家。”说到这里,阿尔诺无奈地耸耸肩,语气变得苦涩了,“很长时间以来,先辈们几乎认为是魔鬼剥夺了尼克尔森家族的音乐天赋。但是!”语气一变,阿尔诺用力挥手,音调蓦然拔高,“上帝击败了撒旦!因为他在1983年4月2日14:45分,赐予了尼克尔森家族一个前所未有的珍宝——安杰洛·尼克尔森!自那个时刻起,直至不远的将来,我们家族将诞生一个杰出、甚至伟大的音乐家!”
极具煽动性的演讲,引来家族全体人员的热烈掌声。站在不远处的安杰洛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向老管家问道:“西蒙先生,你确认阿尔诺现在是执行副总裁,而不是政客?”
“安杰洛少爷,我确认。”西蒙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阿尔诺少爷没有改行,他在唐宁街10号并没有职位。”
安杰洛无语了。
“现在,请安杰洛上台,对你们的每一双耳朵进行倾诉。”
好恶寒的台词。安杰洛打了个寒战,幽怨地看着哥哥,慢吞吞地走上舞台,在接过麦克风的时候狠狠蹬了对方一眼,向台下的家人们鞠躬之后,一言不发地来到钢琴前坐好,轻轻吸口气,轻声说:“演唱一首我创作的歌曲《Scarborough-Fair》,献给所有的尼克尔森成员。这首歌改编自古老的英格兰民谣,The-Elfin-Knight(Child#2),1673年。”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声惊呼,安杰洛可以清晰地看见,不少人都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思议。
“但愿你们不要感到惊吓吧。”他暗自祈祷了一句,然后调整好麦克风,微微闭眼,心境渐渐沉浸到歌曲意境中。
修长的十个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跳舞,清澈如山泉般的钢琴声响起,几秒之后身侧的电子琴奏响小提琴配乐,天籁荡漾,瞬间就占据所有人的心灵。
紧跟着,圣诗吟唱飘进耳中。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Tellhertomakemeacambricshirt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Withoutnoseamsnorneedlesswork
Thenshe'llbeatrueloveofmine
Tellhertofindmeonacreofland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Betweenthesaltwaterandtheseastrand
……
这首歌的旋律,仿佛是一阵清风,夹杂着野草野花的苦寒轻香,在大地上缓缓掠过;而他们仿佛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赤脚少年,悲伤地摇着木铃,孤独地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边走边呼唤着苍穹,渴望在冷漠的村庄之间采集到梦想。歌曲中的四种植物,隐喻着勇气、智慧、执着……与茫然中的痛苦挣扎。如同是迷路的孩子,在祈求月光女神,给他一条回家的路……
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尼克尔森家族的人们,凝视着在月光下吟唱的安杰洛,回想起这个有着天才光环的少年,就如正在演唱这首歌一样,在经历过狱般的痛苦折磨之后,仍在苦苦追求通往光明的道路。
一曲演罢,全场死寂一般的安静。而安杰洛仍旧沉浸在歌曲意境之中,深深地垂首,久久不能自拔。
“妈妈……我想回家,我好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尼克尔森家的一个男孩,轻声抽泣起来,“我的心好疼好疼,我要回家的路……”
如梦惊醒。
所有人眼含热泪地站起身,凝视着仍旧深深垂首的安杰洛,轻轻地鼓掌,唯恐惊吓了那个在梦中寻路的孩子。
“天啊,我的心都要碎了……”乔安娜老泪纵横,伸出手,在虚空中抚摸自己心爱的孙子,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的小安杰洛,回来,回来……”
安杰洛慢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去,映入眼帘的第一眼,就是祖父和祖母那晶莹的泪光。环顾四周,家人们的泪光点点洒落,如同温柔的星辰,坠落在花园之中。
他的心狠狠地颤抖来。前世,他的亲人们,何尝不是就这样看着首次站在舞台上的自己?亲情啊,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人类最为宝贵的存在。
沉默片刻,他走下台来到乔安娜身前,缓缓地投入祖母温暖的环抱。
我曾经的亲人啊,你们在何方?
这个世界里,有你们的存在吗?
你们,还好吗?
天堂中的小安杰洛啊,你知道吗,你的家人……很好。
卫伤,把头深深隐埋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异国祖母的怀里。
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