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后。
深秋。
酉时。
日已西落,夕阳满天。
扬州城外,枫树林中。
林中落叶随风起舞,好似蝴蝶般轻盈欢快,又仿佛是空洞放肆的幽灵在无拘无束的表演落幕前的舞蹈。
飞舞的落叶中我如标枪般笔直站立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似乎已与整个树林浑然一体。
我此时的心境很安静,安静得犹如一棵树,一颗缺少生气和活力的树。
我的表情和气息又太冷了,冷漠的犹如树身粗糙的皮——深藏着痛苦与伤痕。
但我身上却又偏偏带着一股强烈的杀气。
我杀人,只因为无从选择的余地;只因为有太多的人要置我于死地。
自从‘金剑郎君’蓝少齐死在了我的剑下,我便不小心声名鹊起,轰动江南武林。
可惜名声给我带来的不是荣誉和利益,而是杀戮。
因为每天都有声称要为蓝少齐报仇的人来杀我。
我要活着,所以必须杀了这些人。
虽然杀人对我来说,是件痛苦又难以忍受的事,但我始终没有放弃面对更强对手的勇气和坚持活下去的信念。
我性格里有着坚强的意志和超凡的自爱精神,再强大的势力和困难不会使我退缩和逃避,只会激发我潜在的强大斗志。
所以我直面一切没有畏惧,所以我也活的很累很狼狈。
我要做到象蝙蝠般昼伏夜出;猎犬般善于追踪;天鹰般的准;豺狼般的狠;兔子般善于奔跑;乌龟般忍辱负重;甚至做到象骆驼和牛一样反刍。
为了生存,为了活着,我不得不改变自己。
我将善良与渴望快乐的心灵深藏起来,表现出的是我无奈的狠,残忍,与无情。
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也会像落叶一样,飘在天地间,落地消逝。
现在支撑着我的信念就是——宁可战死不做苟且偷生的懦夫。
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么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去做呢!
——一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清醒的去做,没有杂念,勇往直前,不瞻前顾后的去做。
现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等。
等死,等别人死!
等,不是件好受的事,需要耐性,忍受和克制。
但我可以看落叶。
落叶在飘舞,舞动着垂死的挣扎,舞动着即将熄灭的生机。
谁如落叶?
谁在挣扎?
谁的生命将熄灭?
是谁?
我已不想,决不想。
斜阳渐落,冷风萧萧。
深秋之色暗淡下去。
树林里依然很静,就连忽然有人出现,也还是没能打破这空旷树林里的幽静。
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此刻已踏入树林,他手握长剑,脚下疾步如飞直奔树下站着的人而去。
人在七尺开外停了下来,看清了树下的人,他便开口道:“你就是沈傲天?”
“是。”我说话的口气很冷。
“我是王野,我来了。”
“你不该来。”我道:“你来只有死路一条。”
“我一定要来的。”王野说道:“来取你性命。”
我冷笑道:“就凭你。”
王野道:“不错,我不信你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因为我杀人只用一剑,一剑就可以刺穿你的胸膛。”
我弯下身去,捡起一片落叶,枯红的枫叶象一片血。
“那你就试试。”我说完便一甩手,手中的树叶如流星般的速度向王野的面孔打去。同时我的剑已出手。
王野躲过了树叶,却没有能躲过我刺出的剑,一剑贯穿了他的胸。
他的剑还没有拔出,别人的剑却已刺进他的胸膛,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绝学一剑穿心。
王野瞪着我,置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被一剑穿心。
我冷冷的说道:“就你这样的角色也要来杀我,真是可笑之极,还不如让你死个痛快。”
我慢慢的拔出剑,擦干血迹插入剑鞘之中,又静静的立在树下慢慢的等。
树林中又恢复了安静,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还是只有树叶在舞蹈。
暮色更深了,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三个人,三柄剑,差不多二十四五岁的年龄,一色的装扮,额头上扎着印有柳字的丝巾。
我不认识他们,却是知道他们是谁。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我知道很多江湖上的事了。
他们是‘柳风堂’的弟子。他们来是为他们的大师兄蓝少齐报仇的。
我知道他们,他们来本就是约好的。
三个柳氏弟子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他们盯着我,却谁也不去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地上死的不管是什么人,是否有关系,他们都不愿去想,
去看。因为在出手之前看到不该看的,想着不该想的事,就会分心,就会折了自己的锐气。
我笑了笑,笑的很是疲倦;说道:“又来了三个送死的。”
为首的叫李良的说道:“不要太狂妄,我们是来取你性命的。”
我道:“自从你们的大师兄蓝少齐死在我的手上,这三十天来,天天有人来取我性命,可惜我还活着,而他们却都死了。试问一下,你们三个有这个能力取我性命吗?”
三人一听俱为惊鄂,没想到短短的一个月,竟然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我所杀;
他们很奇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来取我的性命!原以为只有他们柳风堂的人才有理由来杀我。
李良道:“你说的话不可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杀你,你并没有得罪很多人啊?”
我苦笑道:“因为我现在太有名了,只要杀了我,任何人都可以一夜成名。包括你们。”
——要在江湖上成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有种法子却是很取巧的,挑战名人,特别是要挑战那些刚成名的人。
如此做法是因为担的风险最小、时间最短、成名最快,所以很多人选择这样的途径来达到一夜成名的效果。
三个人一听,心动了,只要杀了我就可以比大师兄还要出名,何乐而不为呢。
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够成为象蓝少齐一样显赫声名的剑客,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怎可放过。
何况这次是背着师父来杀沈傲天的,就算不能成功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知道。
李良使了个眼神,三人心领神会。三柄剑同时出鞘。
李良已纵身掠起,凌空下击,封死了我的上身,另外二人则猛攻其下盘,上下合击。
他们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威力无穷。
三人之间的配合是经过无数次的历练磨合才有了现在的信心,‘旋风三剑’的名气不大,却一样是可怕的。
他们在霎时间,已刺出九剑,剑剑刺向我的要害,可惜全部刺空,他们刺剑的速度很快,却始终触及不到我身上丝毫,反倒是觉得人影重重叠叠向自己压过来,吓的赶紧回守自身要害,却已是来不及。
只听两声惨叫,地上已多了两个死人,喉咙上多出一个洞的死人;
而活着的李良也吓得直哆嗦,不敢动弹一下。他现在才相信蓝少齐会在一招内就被我击败的事实——之前他和许多人都认为那是偶然现象,碰巧而已。
——正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才会有太多的人要来单挑我。
我的剑已经入鞘,又静静的站在原来那棵树下,一言不发。
李良看着我毫不理会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颤抖的问:“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还不走!”
李良道:“你不杀我?”
我道:“你回去告诉你的师傅,蓝少齐并非我杀,而是自杀。如果他一定要替徒弟报仇,就叫他自己来,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来送死。”
李良咬咬牙说道:“好,我一定转告。”
说完转身离去。
黑暗笼罩大地。
血已滴尽。
大地如死一样静寂。
我站在黑暗中,稍微感受着沉寂空旷的冷清。
我很想丢开心中重重的忧郁,努力放松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清清爽爽毫无顾忌的享受月色星空的美丽。
可我的心依然锁紧,困倦饥饿的侵袭,并没有让我放弃警戒周围的动静。
因为我感觉到了不远处还有人深藏在黑暗中。
黑暗之中还有着危险的人。
所以不能松懈。
所以我还要面对黑暗里隐藏的杀机。
于是我朝着黑暗处,朗声道:“朋友即早已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一棵大树下传来沙沙的声音。
果然,黑暗中真的有人。
一会儿的工夫,这个人已从远处走近。
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一个穿着彩色衣服的女人。
就像蝴蝶一样五彩斑斓的女人。
只见她柳叶为眉,溪水为目,一双剪水双瞳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坚挺的鼻梁下是红宝石般晶耀的小嘴唇,生动柔和的粉脸上是迷人的微笑,像五彩的云霞飘荡在别人的视线里,让人感觉舒适惬意。
美女!
古代的女人怎么都这么美丽,我对自己的视觉产生了怀疑,同时也在心中诧异她的出现。
在恐怖与恶劣,搏斗与厮杀,血腥与死亡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出现,不由得让人狐疑。
——女人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野兽。
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要出现?
她想干什么?
我沉默,无语,只有疑惑。
人美,姿态美,声音也很美。
“你就是沈傲天?”女人很自若的问,竟然没有丝毫的不安和畏惧。好像是在问一个朋友一样的语气。
我平和的说道:“我就是,你是谁?”
“我叫慕容月。”女人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面前的女人道:“你美的很像蝴蝶,可惜这里只有落叶,没有花朵?”
——自由美丽,轻盈可爱是蝴蝶的天性,它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鲜艳的花朵还要脆弱,还要让人怜惜。
——蝴蝶不比落叶那么可悲,可悲的地方不应该有蝴蝶的出现。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现呢?我没有这样说却是这样问的。
慕容月笑了,她的笑足以迷倒很多男人
“这里虽然没有花朵,但是这里有你。”
“哦!”我道:“你为我而来?”
“是的,我找你很长时间了。”慕容月说道:“今天总算找到你了。”
我道:“通常来找我的人就是想杀我的人,你呢?”
慕容月面露喜悦之情道:“我杀不了你,更不会杀你,因为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我不明白,便问:“你报谁的恩?”
“你呀!”
“我!!!”我很是奇怪:“我于你有何恩情?”
慕容月笑道:“三十天前,若不是你的相救,我可能早就被蓝少齐杀了;所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噢!”我笑了,很开心的笑了起来。这一笑似乎让我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转变,仿佛这一刻已忘记了这三十天来所受的苦难。
——在这三十天里,我曾不断的问自己,自己的善意之举究竟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若是做对了,为何会有如此的苦难缠身;若是做错了,错又在哪里呢,难道自己本就不该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我用不着再纠结了,因为有人将我的善意之举称之为救命之恩,足以说明之前所做的事并没有错,救人一命又怎会有错,其实错就错在蓝少齐,他不该自杀。
我微笑的说道:“没想到,三十天前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竟然当成了救命之恩的大事;更没想到我所帮助的人竟然会是你这样的美人儿!”
慕容月道:“如果蓝少齐不死,也许就是件小事,可惜的是,他的死却是件大事。”
我叹息道:“是啊!他若不自杀,应该平安无事。”
慕容月道:“但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才让你承受着杀戮和苦难,我心不能安宁。所以我要找到你,陪伴着你共患难共进退。”
听了慕容月的话让我寂寞冰冷的心感到一丝的温暖,很是受用。
但是我不会同意她的想法,说道:“你无须感情用事,还是快快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
慕容月却摇摇头说道:“你错了,我不是感情用事。这件事已经三十天之久,我想的很清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跟着你。不要以为女人做事就不讲究仁义,你能帮我,我一样可以帮到你,尽管会显得微不足道。”
我沉默了,在仁义面前我只能选择沉默,何况是一个女人在跟我讲仁义,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这三十天的日子里,我犹如身处冷血世界里一样,在剑与剑说话之间,是鲜血变成冷血的过程,根本感受不到阳光和暖意,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温暖。
可此刻,我却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热情,什么才是仁义。
面对慕容月的仁义,我渴望有这样的人能和自己在一起。没有人不害怕冷冷的感觉,害怕孤寂一人的生活,谁都需要温暖,需要有人相伴。
——但是,自己身在阴冷的杀戮中,安危无常,又如何可以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遭同样的罪呢!
所以我不能拒绝却又不能答应,我不能以自己的需要去让另一个人跟着受苦受难。
慕容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便说道:“你放心,和你在一起是没有人敢伤害我的。对我不利,就是对整个慕容家族不利,慕容家族的势力是可以保护我自己的。再说伤害我对他们也是毫无意义的事。你无须担心。”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要帮助我,我也不再回绝你。不过你不要后悔!”
慕容月见我终于答应了,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道:“太好了,三十天的努力终于如我所愿。”
我心里也很高兴,但心里同时也多了一份责任,能答应她,就一定要保护她。
我道:“那就走吧!”
慕容月开心的问道:“到哪里去啊?”
我道:“填饱肚子去。”
慕容月道:“好哎,我带你去家酒楼,咱们大吃一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