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有了些天光,只是很虚幻。大殿里冷冷清清,国主宝座空着。
鸠偃站在殿中,正自恍惚。这大殿已然陌生了,且又不见人,黑影却是更加浓重。
殿堂中忽而回荡起一阵厉声大笑,连微弱光线也似乎颤动起来。宝座上隐约坐着一人,笑声就是从那儿发出。
“谁?公父吗?”
鸠偃谨慎地往前迈出步去,小心朝宝座前挪动,手扶在剑鞘上,身子却是斜侧着。
此时那笑声愈发骇人,转而变得凄厉无比,竟是夹杂了嚎啕之声。
这嚎啕声让人肝肠寸断,又心生悲凉。鸠偃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水。
“是公父吗?儿臣鸠偃,拜见公父!”鸠偃跪在了地上。
嚎啕声却倏忽间消失了,连回音也是戛然而止。大殿里依旧如初,冷冷清清,凄凄惶惶。
“公父!”
鸠偃喊出一声,眼睛睁开了,只是一时看不清周遭情形。继而模糊地看见人影晃动,耳里听见有人在叫着“世子”,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乃是做了一梦。
“好了,终于醒了!终于醒了!”竹晓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又俯下身子急切地问道,“世子,你好些没有?”
鸠偃挣扎着要坐起来,头还是昏沉沉,眼皮也很沉重,就有些想喝水。
破虏恰巧端了一碗清水过来,一手扶住鸠偃肩膀,将水送至他唇边,轻声说:“喝水吧,世子。你吓得我只想尿裤子!”
鸠偃仰头一口喝干碗中之水,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彻底恢复过来,就问道:“我昏迷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幸而麟弟懂些医术。”竹晓坐在床边,眼睛里血丝密布,语调倒很喜悦,“世子,你想吃什么,我让司务官去弄。”
鸠偃摇摇头,抬眼扫视屋中,见站立着许多将士,他们脸上都是又急切又高兴。再看屋外,也是站着乌泱泱一片士卒,便知道大家都为自己担心,就感动地说:“弟兄们累了吧?都回去休息,我已经没有大碍了!”
将士们犹自踯躅不走,破虏摆摆手,说道:“都走吧,我在这儿陪世子。不管出了什么事,城防万万不可松懈!”
那些将士们便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破虏与竹晓。
鸠偃问道:“轩麟人呢?我该好好谢他才是!”
“麟弟累了一天一夜,方才支撑不住,回去睡了。”
三个人就沉默着。鸠偃因为刚醒来,很多事情还有些模糊,不知从何说起。破虏与竹晓虽有万千担忧,却不敢惊扰鸠偃,因而也就沉默不语。
这一次状况太过严峻,鸠偃听闻龙侯族大军进了祝融城,急火攻心,故而昏了过去。
只是众人向来视鸠偃如同神明,突发此事,都是惊慌失措,有人甚至惶惶不可终日。昨夜在一名祭司带领下,军中还举行了驱邪仪式,向伟大的竹神祷告求救。
鸠偃下床行走已在午后,春日正暖,临武关内满城柳絮飘舞。
破虏与竹晓亦步亦趋随在鸠偃身后,随时准备搀扶他。鸠偃却一口气在城中走了一遭,挺胸抬头气宇轩昂,又是以前英勇形象。
士兵们看见鸠偃,心里都踏实下来,举着武器大声喊道:“竹神万岁!世子万岁!”
破虏这才放宽了心,朝竹晓投去一笑。竹晓会意,也笑得很从容。
用过晚饭以后,鸠偃屋内掌了灯。他坐在书案前沉思着,四周或坐或立围满了人。
大家都等着鸠偃说话,因而屋子里鸦雀无声。破虏几次想张口,又强行咽了回去,这对于他比没仗打还更煎熬。
“我等乃是夏州国人。”鸠偃终于开了口,人们立即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如今龙侯族大军开进了国都祝融城,夏州国可以说离亡国不远了!我忧心如焚,进退两难……”
破虏瞪着眼,不解地问:“这有何难?我们只管一路杀将过去,谁挡道就砍了他脑袋当夜壶!”
鸠偃摇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眼光扫视着众人,希望能找到理解自己之人。
竹晓与大部分将领一样,心里所想与破虏暗合,可见鸠偃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和迷惘,便不开口。
“要是夷彤将军在此就好了!”
鸠偃本是无心之语,他此刻确实需要夷彤帮他谋划。可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让众人都羞红了脸,惭愧地低下了头。
轩麟坐在竹晓一旁,站起来拱手行礼,转而面向众人,不急不缓地道:“世子所言,乃是担忧夏州国社稷。诸位试想,如今天下纷争,尤其鸠鸢带兵去了流沙城,正是世子复辟的大好时机。”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嘛!”破虏声音才起,周遭将领们也都点头。
“破虏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容我细说分明。”轩麟仍旧淡定从容,剑眉微耸,看上去愈发有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英气,“一旦我等大军东进,势必影响鸠鸢心气和斗志,说不好他就要兵败流沙城。到时候昆仑族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夏州国境,饿狼才刚入室,猛虎又至,那真要让夏州国生灵涂炭了!”
“更何况龙侯族便能以剿灭我等为由,长期霸占祝融城了!”破虏终于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事态复杂。
众将领也都恍然大悟,他们看向鸠偃,更加佩服世子的深谋远虑。
然而更让他们动容的是,鸠偃此时此刻计较的并不是个人得失,而是心中装着整个夏州国,哪怕他现在还被国人视为逆贼,哪怕他心中仇深似海!
鸠偃本可以趁势东进,完成复辟大业,可他犹豫了,仅仅是为了还被仇敌掌控着的祖国。
这样的世子,这样的领袖,才更应该统治万方!
与鸠偃相比,鸠鸢等人完全是利欲熏心,完全是败坏江山。野心能激发人的斗志,也能毁掉人的心性。
念及此处,众将领都呆呆看向鸠偃,眼神里全是敬佩,全是臣服顺从。
“这么说,我们进又进不得,退还不能退了?”竹晓总是很相信鸠偃,认为他总会有办法,便带头说道,“世子,你往哪里走,我们就往哪里去!”
“对!誓死跟随世子!”众人都跪了下去。
鸠偃很受感动,招呼大家起身,略显疲惫地说:“你们且容我想一想。暂且都散去吧,明天再说也不迟。”
众人去后,鸠偃靠在椅背上,定定出神,渐渐也就进入了梦想。
依旧还是空荡荡的大殿,依旧还是似哭似笑的嚎啕。鸠偃跪在殿堂里,祷告道:“公父在上,祖宗神灵在上,如今之势该如何决断?不肖子孙鸠偃愁肠百结,进退两难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宝座上忽然冒起一团火,那火焰越升越高,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
那人形慢慢清晰起来,竟是与祭祀堂中的祝融神雕像一模一样,身旁也盘绕着两条火龙。
鸠偃又惊又喜,慌忙磕头如捣蒜,然后屏气凝神看向祝融神。
祝融神微微张口,声音却响如洪钟:“你就是鸠偃么?很好!我送你四个字,家国天下。你好好参悟其中意义,悟透了说与我听!”
鸠偃心里惶惑不安,又不便直说,抬眼见那祝融神渐渐要隐去身形,慌忙问道:“我们如何再见?”
“时间到了,我自会再来!”
祝融神已经无影无踪,回音飘荡,震醒了鸠偃。
鸠偃揉揉眼睛,不禁怅然若失,嘴里却喃喃念叨着“家国天下”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