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以来,临武关城内气氛异常,人人都憋着些话要说,可谁也不点破。压抑中总有些情绪和想法在蠢蠢欲动,好比天边彤云密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酝酿出一场大风雪。
最先引起骚动的,就是柴火问题。冬日里寒气直往毛孔里钻,骨头都似乎结上了冰,每个人走路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动静。
能保暖驱寒的衣物都裹在了身上,可还是冷。坐着冷气就从屁股里往上渗透,站着冷气就从脚底板弥漫开来,躺着也不行,被窝硬得如同石块。
但凡城内能烧火的木材废料都统统扔进了火炉,就差拆房梁来烤火了。士兵们其实都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碍于军令,所以不敢造次。
人们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就像长在别人身上一般,都不听使唤了。最后,身体上感受到的寒意,都化作一腔苦涩情绪,绝望如同野草疯狂生长。
只剩下饮酒能有些用了,城内四处可见醉意阑珊之人,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摇摇摆摆。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他们冲锋陷阵吗?只怕是连战马也骑不上去了。
与此同时,谣言如同苍蝇,肆意飞舞,将粪便拉在了每一个角落。谣言主要围绕着貔雷展开,说什么的都有,捕风捉影又添油加醋,瞬间就是满城风雨了。
鸠弘傍晚照例要巡视一遍城内守卫,他吃过晚饭,来至城中广场上,却见聚集着很多士兵。才走近,便有一股浓烈酒气轰然而起。
鸠弘皱了皱眉头,身为主帅,他怎能容忍军纪如此松弛败坏?鸠弘正要发火,却听得士兵们小声说着什么,不免停住脚步留意起来。
“老子两个卵蛋都冷缩了,一杆枪生生缩成了毛毛虫!”一人粗鄙地说,却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我骨头里全是冰渣,一动弹,就刺得浑身发痛。”有人夸张道。
“我呸,这酒也太不经喝了吧?要是马尿也能取暖,老子现在就躺在马肚子下不起来了!”
就有一个猥琐的声音边说边笑:“你嘴那么小,含得住马鞭吗?”
又是一声哄笑,众人笑得前俯后仰。等这笑声过后,似乎是心照不宣,说话声就压低了,只听见切切擦擦的声响。一切流言蜚语就是在切切擦擦中传播出去的。
鸠弘已经能感受到唾沫横飞的情景,一阵厌恶泛上心头,不禁大声咳嗽了两声,铁青着脸看向众人。
那些士兵转过头看见鸠弘满脸怒容,吓得慌忙散了。鸠弘一把揪住一人,喝道:“随我来!”
那人腿肚子直打转,这下却不冷了,身上如火烧一般,却比寒气入骨还要难受。他暗想道,完了,出了冰窖却又掉进了火坑。
鸠弘一言不发走进自己房中,那个紧随其后的士兵战战兢兢立在面前。鸠弘关上门窗,厉声道:“给我老实说,你们在胡咧咧些什么?”
那士兵扑通就跪在地上,几乎要哭了出来:“大帅,饶了小人吧!我们都是闲来无事,随便聊聊而已……”
“是吗?你可想清楚,逞英雄也要分时候。倘若我从别人嘴里问了出来,立马就割了你舌头!”
那士兵张嘴结舌好一会儿,无奈何只得从实说了:“大帅有所不知啊,这两日城中柴火已然烧尽。弟兄们抗不住冷,这才抱怨了几句。”
“没有柴火,为什么不到城外捡拾?”鸠弘疑惑了。
那士兵此时从害怕中回过了神,就想讨好鸠弘,便将城中流言一五一十都说了,不免又当场发挥添加了许多说辞,竟说得有声有色有本有源。
鸠弘心里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训斥道:“军中大老爷们,怎么也学娘儿们嚼舌头?你去告诉大家伙,谁再胆敢胡编乱造,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泡酒!”
那士兵点头哈腰退出房间,来到门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鸠弘坐立难安了,事态已然严重到如此地步,只是不知貔雷可曾听说了?他又是何种态度?
貔雷与鸠弘确实有矛盾,但不至于勾结鸠偃。当初发动政变时,国师瞿父可是始作俑者,貔雷乃是瞿父东床女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投靠鸠偃的。
但事情麻烦之处在于,流言无根,却无孔不入。更何况貔雷与鸠弘心中本有嫌隙,倘若当面对质,反而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如果不询问貔雷,难道只能任凭流言暗地里滋长蔓延吗?
鸠弘带兵打仗是个天才,可就是不善于与人周旋,其实就是政治才能有所欠缺。他苦思冥想半日,决定还是暂时不理会貔雷,先解决柴火问题吧。
想到此处,鸠弘忙升帐点将。众将陆陆续续来至帐中,貔雷也坐在桌案一旁。他本是临武关守将,当然能与鸠弘平起平坐,又因为军中需倚仗自己向国师求救,现在更是得意骄傲,不把一帮武将放在眼里了。
鸠弘见众将神色尴尬复杂,甚至有人看看自己与貔雷,转向旁人低声耳语,神情间颇为神秘。鸠弘自然知道他们议论什么,转眼看向貔雷,却见他仍旧大大咧咧,心里面不免起疑。
身为主帅,稳定军心乃是第一职责,鸠弘平复下心中波澜,说道:“诸位将军,我方才得知军中柴火已然用尽。鸠偃在城外设伏,阻拦我军捡拾柴火,这该如何是好?大家集思广益,都说一说吧。”
众将都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帐中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鸠弘很难堪,转过头问貔雷:“貔将军,你对临武关一带最为熟悉,你拿个主意吧?”
“要说临武关嘛,大帅的确没我熟悉。”貔雷本是顺着鸠弘意思说,可这时在众人听来已经变了味道,“关前被逆贼围困住,只能到关后打柴了。只是后山陡峭严峻,需多派人手,多带绳索才是。”
这个办法,其实人人都能想到,之所以一直没有实行,原因就在于后山地形复杂,树木高大。以前不愿将时间浪费在捡拾柴火这种小事上,如今却是势在必行了。
貔雷此言一出,正合众人心意,将领们都称好。
鸠弘也说道:“既然貔将军拿了主意,那就劳烦将军辛苦一趟,带人去后山打些柴火吧。”他停顿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这柴火问题,已是燃眉之急,非得貔将军亲自出马不可了!”
要是在往日,鸠弘是不会说最后一句话的。现在他担心貔雷多心,因而多加了一句,算是吹捧。这一句话一出,反而暴露了鸠弘内心深处的疑虑。
那些长年跟随鸠弘的将领们,都听出了其中深意,不免又互相暗递眼色。
貔雷听着却倒是挺受用,他城府不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诸位放心吧,明日我就让你们烤上火!”
其实到了现在,貔雷对于城中流言蜚语一概不知。这两日天太冷,军中无事,他只顾在屋中饮酒作乐,未曾与外人接触。鸠弘反倒是有些曲解冤屈了貔雷。
貔雷兴冲冲回到自己房中,忙着召集部下商议,又急令人去准备绳索。
“哼,鸠大帅,关键时刻还不是得靠我?你平日里对我不理不睬,如今怎么样了呢?”一切布置停妥以后,貔雷才回到屋中自斟自酌,心里甚是欢快。
貔雷哼着小曲,冷不丁抬起眼,见灯影下立着两个人,不觉吓了一跳,刚要叫喊,一把长剑已经抵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