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国国都祝融城依山傍水,前临黑水,水势浩浩汤汤奔流不息;背靠洵山,山势缓缓抬升而后猛然峭拔挺立,颇有龙蟠虎踞之状。那国主宫阙便耸立在洵山最高处,从东至西延绵起伏,巍巍峨峨如巨鸟展翅,将整个国都收于翼下,倒像一只硕大的雌鸟守护幼儿。
日近中天,本该繁华热闹的都城却紧闭城门,从黑水河吹刮进城里的凉风卷起沙尘,街道愈发显得萧条冷清。偶尔有小孩哭闹,也随即被大人捂住了嘴;有几个胆大的市民从门缝里、窗子里探出脑袋,看到街上一对对正跑步前进的兵卒以及他们手里反射日光的兵器,立马缩回头去,心突突直跳。
祝融城戒严了!一切来得太突然,山雨欲来风满楼。
唯有国主宫中乱成一片。
夏州国主自午宴吃了国后稷柱氏献上的祝馀草后,就呕吐不止,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才一头栽倒在病榻上,昏迷不醒。许久方才悠悠睁开眼,只见病榻前晃动着许多人影,待视力清明一些时,才看清立于榻前的乃是一班重臣,为首的正是兄长鸠鸢。
鸠鸢自参加完国王葬礼回到夏州国,已经一月有余,此时见国主苏醒,一拱手说:“国后稷柱氏与世子鸠偃勾结外臣,图谋不轨,欲颠覆乾坤,毁败社稷。还望国主明察,早做决断,以除后患!”身后便乌泱泱跪下一群人,也随声附和。
“咳咳……兄长何来……何来此说?”
“稷柱氏今日午宴谎称世子在杻阳山觅得神药祝馀草,献给国主,却不想国主服用以后,生命岌岌可危,若非国师施展回天妙手,只怕……臣近日连得密报,世子擅离杻阳山,正领一队兵马急促北上,而稷柱氏族所在领地浮玉城也有所异动。”
夏州国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来人呐,传国后来此,看她如何说法。”
“启禀国主,国后自知罪不可恕,已一头撞死于凤仪宫了。老臣到时,国后脑浆迸裂,我也无能为力。”国师瞿父嗓子沙哑,手拄一青木拐杖,拐杖上端雕刻着口含火珠的龙头。他身子佝偻,头白如雪,显得老态龙钟,“大将军所言极是,国后与世子的确心怀不轨!”
“死啦?岂有此理!”夏州国主感到一阵眩晕,口干舌燥想喝水,叫人端水过来,却是一个极其眼生的宫女,心便往下一沉,觉得事有蹊跷,挣扎着喊道:“禁卫军统领何在?”耳听得有人高声回答“末将在”,抬眼望去,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那答话之人乃是鸠鸢之子鸠桓,正大大咧咧地立于国师身后,既不行礼也不下跪。
夏州国主已然明白一切,苦笑一声:“鸠鸢,同根相煎,何苦来哉?自公父死后将国主之位传给寡人,我向来对你信任有加,委以重任,授予大权,丝毫没有怀疑防范,不想到头来还是到了这般境地。这究竟是为什么?”说完,脸上掩不住的凄楚悲凉。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二十年前,这国主之位理当就是我的!二十年前与昆仑族战于流沙城,公父被围困身中利箭,是我拼死杀敌周身染血方才救出公父,不想公父却在弥留之际头脑发昏,将大位传给了你。念在兄弟情义以及国族安危的份上,我原本打算尽心辅佐你罢了,没想到二十年来你非但不顾国仇,只一味退缩,既不西征一雪国耻,也不北上争霸,坐失良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我夏州国迟早要山河沦丧,我夏州族迟早要沦为他国奴隶!”鸠鸢说得激动,多年的胸中块垒得以抒发,早已忘乎所以:“如今轩辕部族日渐衰落,正是我夏州族大出天下,一统神州,雪我国耻的时候!到那时,公父才会知道,究竟谁才是他的好儿子!”
说起二十年前之事,夏州国主不觉热泪盈眶,他坐起身,倚在床头,看着鸠鸢说道:“当初公父执意要将江山社稷交付给我,我也曾疑惑不解坚决推辞。可公父当时说,天下四大部族看似组成联盟,实则内里互相防范争斗,迟早要出现兼并混战的局面,至于究竟哪族最终胜出一统天下,那就是天命了!我与昆仑族争斗了一辈子,终究无所成就,说到底,还是我夏州国不够强大,加之四大部族互相掣肘,南方巫族又时时刻刻扰我边境,夏州国如若不稳固国本以求强国强兵之策,而是一味强行征伐不顾时势,到那时只怕空耗国力,让人乘虚而入。”夏州国主一气说了这么多,感到心神衰竭,喘息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下去:“公父说你好大喜功,嗜杀成性,一旦掌国,必使我夏州部族陷入战争的泥淖之中。大哥,公父这番苦心,你可曾细细体会?”
鸠鸢听到公父曾这样评价自己,一时陷入沉思,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国师瞿父振声道:“国主差矣!此一时而彼一时,诚如大将军所言,如今轩辕族也无霸主气象,正是我族驰骋世界的千载良机。我等愿衷心拥戴大将军,建功立业,成就霸业!”
“拥戴大将军,成就霸业!”
群臣齐声高呼,声振屋瓦。尤其是鸠桓更加激动,唰的一声,拔剑在手,快步走到病榻前,目光炯炯逼视国主:“请国主禅位!”国师瞿父便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到鸠桓手里,说道:“这是禅位诏书,请国主用印吧!”
夏州国主自知大势已去,然心中还有不能放下之事,只得忍痛坚持道:“看来大哥已然谋划周全,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了。我想大哥没有趁我昏迷痛下杀手,恐怕还有求于我吧?”
“不错!快将历代国主传下来的《火神功》交出来,我可保你全尸,并将你厚葬于国主陵园。”
这《火神功》出自《九天玄女经》,而《九天玄女经》乃是当年九天玄女传授于黄帝的秘籍,黄帝也正是得益于此经书,修成惊天动地之功,才能够在九战九败的局面下,终于在涿鹿之野一举擒杀蚩尤,奠定了四族联盟、巫族南逃的局面。黄帝擒杀蚩尤以后,因痴迷于真经中所载的修仙法门,便在缙云堂苦苦修炼,后来铸成九鼎,最后乘龙飞升。黄帝得道成仙之际,为避免天下再度限于混战,同时感到《九天玄女经》包罗万象有通天遁地驱神役鬼之术,便做了一番删减修改。经过黄帝删减后的《九天玄女经》虽已无修仙之术,但仍旧威力无边,黄帝便将其分为五册,其中四册分别授予轩辕、夏州、昆仑、龙侯四族,另外一册在成仙之日随身带走。故而自黄帝以后,再也没人能得道成仙,而天下四族因所修之功互相克制,也就达到了相互掣肘相互权衡的局面。
“想来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夏州国主长叹一声,眼泪簌簌,语气转为恳切:“大哥,我兄弟二人曾经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为了权力才有今日之龌蹉。我本是将死之人,也无奢求,今日只求大哥念在昔日情分上,善待我儿鸠雅。至于世子鸠偃,恐怕难逃一死,毕竟他早已身处权利纷争的漩涡,也罢,随他去吧。只是那鸠雅自幼丧母,身体孱弱,这孩子又生性淡泊,大哥将他贬黜为民即可。”最后声泪俱下,已经不能自持,声音里竟是一片哀求之意:“鸠桓,鸠雅与你一同长大,世子长处边塞,他便将你当做了亲哥哥,你忍心……忍心加害于他?经书在我枕下,你过来拿走吧……”
鸠桓倾身往前,探手到枕头下,果然摸到一个包袱,正要缩手取出,不料国主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急切说道:“鸠桓,答应我……”还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头一歪就阖眼长逝了。
国师及一班重臣见状,立马匍匐在地,磕下头去,口里齐呼:“先主驾崩,请大将军登基!新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鸠鸢朝病榻上看了一眼,看到国主尸体前襟上殷红的血迹,忽而挺起胸膛,大声说道:“诸将听令,左将军立即领兵南下,截杀逆臣鸠偃;右将军领兵北上,汇同句余城主围剿浮玉城,务必将稷柱氏屠戮殆尽;夏州族族长速到长右,知会长右门主,国主驾崩,禅位于我,长右门当谨遵族训,不得妄动。国师留守宫中,操持国主丧礼及禅位登基大典一切事宜。”
鸠桓怔在原地,想起当初国主对自己多番教导,再想到鸠雅与自己一起成长的时光,心里忽然有一丝愧疚。
“父亲,鸠雅他……”
“国主,斩草务必除根哪!”
还未等鸠桓说完,国师瞿父黯哑的声音就响彻耳边。鸠桓看到瞿父依旧佝偻着身子,但他忽然对这个老人感到害怕!
“杀!”
鸠鸢嘴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似乎这个字有千钧之重:“杀!天要他死,我只能顺从天意!”说完径直走到床榻前,一把扯开儿子,从枕头下拿出包袱,急不可耐打开一看,却是一本广成子《自然经》,气得浑身哆嗦,咆哮道:“鸠桓,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火神功》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