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潮湿的地宫里一片死寂,犹如坟墓,连守卫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老鼠窸窸窣窣啃噬食物的声音,摇曳着的油灯忽明忽暗。公孙棣在天牢内泰然自若,保持着贵族尊严,既不求饶,也不自寻短见,事已至此,他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死去,除此别无他求。
这时过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到了公孙棣牢房前停住。公孙棣把脸别过去,面向墙壁,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只是嘲讽地说:“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哼!来吧,要杀要剐就利索些,老夫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轩辕族人!”
“王叔果真刚烈,在下佩服!我也相信王叔早就视死如归,可你的家人呢,他们该怎么办?”
“卑鄙无耻!东君蛩,你这人面兽心之人,连孤儿寡母都不肯放过吗?”公孙棣再怎么不顾自己生死,听到来人提及自己家人,心里也忧惧不已,转身扑到牢门前,却看到一张年轻平静的脸。
此人正是秦涪,身后还有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男孩,全身裹在黑黑的斗篷里。鸠雅掌管了宫廷防务后,天牢也在他管辖范围之内,秦涪找借口打发了守卫和牢头,轻而易举就进来了。
那男孩扑到牢门前,隔着门柱拉着公孙棣的手哭道:“公父!我是弘儿,你还好吧?”
“弘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母亲,还有哥哥姐姐呢?他们现在何处?”公孙棣蹲下身急切问道,眼里闪着泪花。
“前夜忽然有一群兵卒围住宅院,他们又凶又狠,瞳孔里还有一丝蓝色,大呼小叫地将府上所有人抓起来,哥哥反抗,当场被杀死了,母亲和姐姐也被打得吐血。”公孙弘哭一会,又说,“他们把我们带到一处营寨里关起来,今天夜里,这人却将我带出来,说是可以见到公父。我就随他来了……”
“东君蛩,终有一天,我要让你血债血偿!”公孙棣猛力拍打着牢门。
秦涪说道:“王叔,先不要说那么远,还是顾一顾眼前吧!你不要命就算了,得想想弘公子吧?”
公孙棣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了,你这是要跟我做交易吧?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东君蛩?”
“哈哈,还是王叔聪明老辣啊!我的确是来跟你做交易的,但却不是侯爷派我而来,至于是谁,恕难奉告!我只能告诉王叔,你举手之劳就能救下儿子,何乐而不为呢?”
“要我做什么?”公孙棣已经有所动摇犹豫了。
秦涪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将它递给公孙棣,说道:“只需王叔将白布上的字誊录两份下来,再签上名就行!“
公孙棣接过来一看,上面这样写着:今特敬复元释窟长,黄金百两奉上,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倘若苍天不佑,还望元大窟长保全我儿性命!公孙棣再拜。
公孙棣看得莫名其妙,抬眼疑惑地看着秦涪。秦涪道:“王叔,此事与侯爷无涉,不过是我等弄权争宠的手段,大可放心!”
“哼!有其主必有其奴,东君蛩身边之人尽是些蛇蝎豺狼,都用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东君蛩不亡,天理何在?”
秦涪却哈哈大笑起来:“王叔,我知道你看不惯这些伎俩勾当,无妨,只要王叔写了,我家主人就确保弘公子周全!这只是一笔交易而已。”
秦涪从怀里取出一份竹简,一把刻刀,递到公孙棣面前,公孙棣思虑再三,终于接了过去。
舌头一断,饮酒如喝淡水,元释把酒坛狠狠摔到墙上,酒流淌下来,在墙壁上浸润出一道扭曲的痕迹。元释心中无名怒火无处宣泄,在屋子里犹如困兽,将桌椅掀翻打碎,还觉不解气,拔出长剑乱砍,吓得侍女逃了出去。
元释怎能解气,本是要捞取功劳,却无端遇见东君蛩与太后苟且之事,割去舌头才保住性命,这一切都是鸠雅那小畜生祸害的!对,就是鸠雅,元释想到那一夜鸠雅种种表现,就恨得牙痒痒,一面在心里咒骂鸠雅,一面痛恨自己太过大意才着了暗算。元释嗓子里发出怪叫,举着长剑,眼里已露出杀机。他匆忙穿上衣服,出了房门,提着长剑横冲直撞在宫中找寻鸠雅。
鸠雅此时正指挥轩辕营与禁卫军轮班换防,秦涪站在一旁不断大呼小叫。随着王叔公孙棣被打入天牢,局势已经被东君蛩牢牢控制住,为了避免过多猜疑,宫中守卫之事也允许禁卫军参与进来,等东君蛩物色好忠于自己的禁卫军统领以后,鸠雅就可以率部回营了。现在正是过渡阶段,东君蛩无比重视,下令要鸠雅日日到场指挥换防。
元释远远看见鸠雅在众人簇拥下谈笑风生,气更不打一处来,举着长剑疾奔过来,刚到鸠雅身前,剑尖斜刺鸠雅左胸。鸠雅在众人惊叫声中闪身避过,元释挽起几个剑花又攻到眼前,鸠雅一面躲避,一面说道:“元大窟长,这是何意?”
秦涪拦到二人中间,责问道:“元释,你要做什么?好大胆子!”元都头早就拦腰抱住元释,苦苦劝解道:“元窟长,万万不可啊!有什么事大家好商量,如果有什么好歹,侯爷怪罪下来可就难堪了!”
元释张着嘴哇哇大叫,唾沫星子横飞,一脚将元都头踢翻在地,挺剑又要往前冲,却听到东君蛩严厉地喊道:“住手!这成何体统!”原来东君蛩找鸠雅有事吩咐,早就冷眼旁观好一会儿了。
听到东君蛩的训斥,众人都跪到地上去。鸠雅说道:“元大窟长适才与我切磋武艺,不想惊动了侯爷,惹得侯爷动怒,奴才罪该万死!”
“只是切磋武艺吗?”东君蛩看向元释,脸上充满了厌恶。
元释慌忙低下头,鸠雅看看他,又回答道:“属下技不如人,才吵闹起来,不怪元大窟长的!”
“好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本侯也懒得管。我来问你,鸠雅,公孙棣家眷怎么样了?”
“这事儿说来多亏了元大窟长,是他亲自带人将公孙棣一家老小捉拿起来的,我原以为元释窟长已经向侯爷汇报过了。属下倒是一时疏忽了!”鸠雅故意停顿下来,瞥眼看东君蛩,只见他毫无表示脸色平淡,又往下说:“元都头,你与元大窟长一起办理此事,要犯也是你负责看守,现下元大窟长……身遭不幸,还是你来回复侯爷吧!”
元都头跪着爬到前面,回答说:“公孙棣家眷都关押在宫外营寨中,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奴才不敢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元都头把脑袋在地上撞得“咚咚”直响。
“说!”东君蛩已经不耐烦了。
鸠雅插话道:“元都头,你还要惹侯爷动怒吗?有什么就快说吧!”
“公孙棣小儿子公孙弘不见了,奴才也是昨天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此事的!侯爷,奴才罪该万死啊!”元都头在惶恐中,声音更加沙哑了,“奴才怕此事烦到侯爷,连夜拷打审问公孙棣家眷,他们只咬紧牙不说。我没办法,夜里去天牢里询问公孙棣,却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份竹简,上面的话让我困惑不已,当下去找元窟长询问。元窟长那时昏迷不醒,我本不想冒犯元大窟长,可事关重大,在他怀里也搜出一份一模一样的竹简!”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两份竹简,高高呈到东君蛩面前。
东君蛩接过来浏览完,怒不可遏地将竹简砸到元释头上,吼道:“反啦!反啦!”那元释惊恐万状地抓起竹简一看,正是秦涪让公孙棣誊录的。元释一脸茫然,张着嘴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喊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眼睛瞪着元都头,又恨又不可思议。
东君蛩黑着脸说道:“没想到我耗费心血的黑蟒营竟然出了个叛徒,元释,自作孽不可活!你骄纵蛮横目无上司也就罢了,如今却背叛了我,将你挫骨扬灰也难赎罪孽于万一!”说完身影如鬼魅一样来到元释面前,一掌打下去,元释还来不及哼一声,头骨就碎裂了,尸体上窜出幽蓝色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鸠雅目睹元释惨状,心跳不停,竭力镇静下来,丝毫也没有成功的快感。东君蛩下令道:“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提到元释这个名字,否则下场跟他一样!鸠雅,把他的骨灰扔到茅房里去!”
夜里鸠雅大叫着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张着嘴大口喘气。他梦到一条舌头裹住自己,舌头上全是硬刺,刮得自己血肉模糊。他还梦见那条神犬看见自己时,竟远远跑开了。难道它也在责怪自己吗?
自从用计除去元释以来,鸠雅就陷入了困惑和迷茫之中。他一面告诉自己,为了复仇,有些事不得不做;一面又深深自责,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像东君蛩一样,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变成自己曾经鄙夷的人!鸠雅不想这样,元释的死总萦绕在他心头,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将成为鸠雅记忆深处的阴影。
鸠月听见动静,披着衣服端着油灯从外屋走进来,见到鸠雅呆呆坐在床上,两道泪水流淌在脸颊上。鸠月走过去,轻轻搂住鸠雅。鸠雅哭着说:“姐姐,我好怕,心里好难受!”鸠月默默将鸠雅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陪着鸠雅熬到天明。
吃过早餐,秦涪来找鸠雅,请示该怎么处置公孙弘。鸠雅默然,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秦涪,这次多亏了你!过两****去向宗大统领说,擢拔你为‘蝙蝠窟’窟长!”秦涪连忙叩头谢恩。
鸠雅接着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后不要再提起!至于公孙弘,你晚间悄悄将他带过来,我自会处置!”
秦涪去了,晚间果然把公孙弘装在一口木箱内抬到鸠雅屋里,又按照鸠雅吩咐找来一辆马车,把木箱放到车上,才唯唯诺诺地告退了。鸠雅打开木箱,看见公孙弘被捆绑住,嘴里塞着布块,瞪着眼恶狠狠瞅着自己,也不说话,盖上木箱,驾起马车行出营寨。
一路往西北方向奔驰了一个昼夜,离缙云堂还有十多里,鸠雅才停住马车,将公孙弘从箱子里扶出来松了绑,然后递给他一袋干粮和一壶水,说道:“公子,往前走就是轩辕族缙云堂了,你到了那儿,他们会保护你的!恕我不能送公子了,在下告辞!”
“你是谁?”公孙弘问道。
“和你一样,家破亲亡,流离失所之人!”
“你不是东君蛩属下吗?为什么还要放了我?”
“不忘初心!”
鸠雅驾起马车,绝尘而去。公孙弘喃喃念叨着“不忘初心”,看着鸠雅消失在地平线上,回头朝缙云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