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黑风庄,就算整个玉兰行省,比东拔家还要秀丽端雅的餐具恐怕也没有几家。
身为制釉高手的晏晴月在自家把釉能刻画的匠品做到了极致,东拔家的碗盘都是以“野”字进行拓展,这个字分开的一笔一划就是碗盘的图形,只是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正有的斜、有的粗有的细,且五颜六色、姿态多样,让人几乎看不出来每一件都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野”字。
比如,野中“田”字被画成波浪状,看上去就像一面旗帜,“土”字被描得很是厚重,三笔皆是块状。水浸而田肥、厚土而福生,初衷只是这般简单。
东拔龙城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家三口围坐桌前,吃着三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三年多没尝到母亲的手艺,一桌子都是自己最爱吃的菜,再加上这是他回来的第一顿饭,东拔野本应很兴奋。可他却低着目光,尤其是看到一件件餐具,连夹菜的手都有些发抖,他现在才真正理解母亲那句“给你们好好做一顿饭”的深意。
这样的反应是东拔野从未有过的,他十五岁了,他有了匠心,一切真的不再一样了,他心中的动荡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野儿,在外面整整三年,吃了不少的苦,多吃点菜。”母亲不住地为东拔野夹着菜。
“这小子手艺过得去又不怕克扣工钱,每日我行我素,他可不是吃苦。”东拔龙城垂头吃着饭。
晏晴月白了一眼,“龙城,三个月不长也不短,野儿若是生出十匠之力,你一定要带着他去见弓大。弓大的造诣你我深知,对野儿每一天都很珍贵,没有必要为了我多等。”
东拔龙城夹了一口菜,很随意地道:“野儿的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等你醒来也就看看我,别想有什么惊喜。”
“这样最好。”
晚饭过后,晏晴月的脸色明显变了,一道道青色而极有质感的纹路攀上了她的面颊,与此同时,她的脖颈、手臂都变得凝固了一般。
东拔野被吓到了,因为这与三年前太多不同,那时的母亲虽然昏迷,但仍能保持正常的神色,最多就是口唇、指甲泛青,而现在她整个人几乎成了一个琉璃体,像一个附了釉的瓷器!
“野儿,制釉不同于造弓,它对前期积累的要求更高。有关制釉的基础知识,你应该掌握得差不多了,但因为你之前没有匠心,所以很多事就算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晏晴月缓慢说着,“现在,你就要成为一个匠师,对于釉,你或许可以更进一步。”
东拔野目光闪动,“娘,我一定会深研制釉之术,就算到了弓大那里,我也不会放弃!”
晏晴月点了点头,凝望着儿子,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随后她从塌下抽出一个薄本,“弓大那里不一定有制釉方面的东西,这本《七虹釉》一直跟随于我,它的上面记载着七种颜色的釉,不要以为釉只能成为匠品的装饰,《七虹釉》会告诉你釉的全新用途,这里面有一些娘也不曾达到的高深境界,一切全看你的领会了。”
东拔野接过《七虹釉》,“娘,你放心吧,野儿不偏心,爹的弓,娘的釉,就是我的两条腿!”
晏晴月泛出硬涩的笑容,“铭记娘对你讲过的匠人精神,对它来说,弓与釉并不重要,这才是一个匠人……”话到一半,晏晴月便已不支,她的手掌慢慢垂落,被东拔野放进了被子。
“我可是向你娘保证过,三个月内你最好能去烟云山脉。”
望着凝固了一样的母亲,东拔野的心如被刀绞,“爹,娘的这次昏迷究竟要多久?”
东拔野当然看得出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这一次都与三年前极为不同。
东拔龙城直言道:“你娘的上一次昏迷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这三年来,她不止昏迷间隔在缩短,每次昏迷的时间也在加长。”
“这是为什么?娘的病真的没有治愈的办法吗?”
东拔龙城道:“她的这个病是釉匠、染匠、漆匠都有的症状,一枚匠心不足以支撑太多,自身偏又不甘,而且你娘又属于极为偏执的类型,这个病已经积累了有二十多年的时间。”
“那究竟有没有治愈之法?”
“方法有两个。”东拔龙城想也不想便道,“第一是你娘她炼出第二个匠心,那样她的匠心极限将是一千,调整能力也会相应强得多;第二就是依靠外物,这种顽疾只有强大丹匠的匠品才能治愈。这些年里我打探了许多,有一种专门针对釉匠、染匠的丹品叫做百蛊辟灵丹,乃是一种类似以毒攻毒的法子,但这种丹药市面上极少出现,即便有也是以拍卖的形式,根本不是我们所能买得起。”
东拔野默然,这两个方法一个需要依靠母亲自身,一个是诸多限制,所谓的“百蛊辟灵丹”根本不是一个小小黑风庄的家庭所能得到。
但东拔野并不甘心,这一次母亲的惨状让他刻骨铭心,冰冷与僵硬,他知道就算母亲苏醒过来也会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而变得不复往昔。
“百蛊辟灵丹!”东拔野深深记住了这种丹药。
“野儿,你随我来。”
短短几字却显得格外沉重,让东拔野意识到有些不同。跟随父亲的脚步,东拔野下了楼。
东拔家的二层小楼,一楼的利用程度并不高,一家三口的卧室都在二楼,餐厅也在二楼,连父母的匠房也是在二楼。
整个一楼,除了大厅之外,只有一间接待客人住的茶室,哪怕周围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弓,也不能掩盖一楼的空荡。
立在一楼的正中,东拔野疑惑之际,忽见东拔龙城双臂横敞,左右各对两把悬在墙上的大弓,两把大弓闻力而动,各自偏转了方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父子二人脚下突变,地板一块块撤移,居然现出一个入口来!
十五岁的东拔野,第一次知道他的家里居然还有一个地下室!
这里供奉着一个塑像。
塑像是一个完整的人形,他的胸前揽着一道紫色的线条,肩头与腰部延伸出两个尖头,虽不能看到背部实物,但不难猜测那是一把弓。这塑像的整体是烈红之色,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一双眼眸煞为真切,宛然活化,东拔野只看了一眼便不敢与之对视。
东拔野目光下移,却是看到红像的心口位置嵌着一把小弓,只有一拃余长,透着红金之色,在蜡烛之光的映衬下很是显眼。
东拔龙城点起香火,竖入香炉,三躬之后跪在红像面前,东拔野不敢怠慢,立时在一旁跪下。
“无功后人东拔龙城携子东拔野拜见先祖,东拔野今日觉醒匠心雏形,望先祖赐下福祉,助东拔野萌发匠力,早日前往烟云山脉。东拔野年过十五方生匠心,非我家族佼佼,但愿凭这一枚匠心为东拔家族尽微薄之力,龙城与子叩首拜恩!”
言罢,东拔龙城连磕三个沉响,东拔野依样为之。
“家族先祖?”东拔野的心里却在嘀咕,“这么多年爹从来没和我提起这件事,听上去东拔家族还很有传承的感觉……”
拜谒之后,父子二人起身,整间屋内安然如初,惟有香火缓缓燃着。
可是在行将离开的时候,东拔野的一个疑问忍不住道了出来,“爹,为什么那里会有一把弓?”
东拔野不敢乱指,只是昂着下巴对着红像的上半身,东拔龙城的目光立时锁定红像心口之地的那把小弓上。
“我们先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