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白昼长，夜晚短，下午六点多钟了，夕阳的余辉还未退尽，天色仍然很明亮。赵文杰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看着下班的女工陆续穿过宽阔的院子走出大门。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四十尺长的货柜车，装卸工忙着把一箱箱成品搬上车，好赶在晚上报关运往香港。他的厂有上千工人，单是女车工就有好几百。这些女工有是的本乡本土人，有的是邻近四乡来的。每逢晚上要加班赶货，厂里便提供免费晚餐，可有的因为家就在附近，还是愿意骑自行车回家吃了晚饭再回来。这些昔日的农家女，如今都成了熟练的技术工人。有的还成了QC、指导工、车间主管等技术骨干。往昔她们在家里除了下田耕种收割，拾柴火外，闲暇时也做些绣花、勾花的手艺活，赚点微薄的手工钱。自从外商到乡下来投资办工厂，她们便纷纷进厂当了工人。在工厂里她们不仅学习掌握了技术和管理，还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以前说她们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可是头发长见识也长了。随着乡镇企业的兴起，她们成了各厂争相招聘的热门人员。凭着心灵手巧和吃苦耐劳，她们的收入丝毫不比城里的工人低，除了说话还带着浓重的乡音，从衣着打扮到举止，跟城里的女孩子就没有两样。
赵文杰也没想到他会由一个对服装行业一窍不通的乡下人，短短几年间就变成闻名遐迩的服装企业家。他的服装厂大楼就象个矩形的坚固城堡，四面是五层高的楼房，围着中间一个大院子，工厂大门开在临街那面楼房首层的中央，大货柜车可以畅通无阻地开进里边的院子，货物进出都十分方便。大门垂直对上的五楼天台上盖有一个玲珑别致的红瓦亭，从远处望去可见苍穹中现着那檐角飞翘的剪影，这成为了他的大楼的标志，也是那条大街上最高的建筑物，对这个红瓦亭，镇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外地人来到镇里问起他的厂在哪里，人们便会指着那红瓦亭说那大楼便是，他常常听到人们对这个红瓦亭称赞有加而感到高兴和自豪。他原本也是个种田人，一家四口，家徒四壁，有次无米下锅，又遇上老婆病了，无钱买药，一米七几有气有力的高大汉子呆坐在破旧屋里一筹莫展。家里再没有能变卖的东西，就连屋顶上的杉梁也早已被抽取去好几根，再抽取恐怕要塌下来了。急中生智，人穷胆也大，忽然间他眉头一扬，把心一横，迳直跑到村头的土地庙里扑通下跪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原来他是要向土地公公抽借庙里一条杉梁去卖，以解燃眉之急；并信誓旦旦地许愿，一朝家境改善，定要把庙修茸一遍，如有食言，甘愿天打雷劈。说完便回家带了梯子绳索工具，动手抽取了庙屋顶上的一根杉梁。他的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简直让向来对神明怀有虔诚敬畏之心的乡亲们目瞪口呆，议论纷纷：老辈人直摇头说，“衰仔，怎么能这样，鬼迷心窍，这不是冒犯神明吗？不怕遭报应？”妇人们怯怯地说，“哎呀，有这种人，真的是人种薄找不到，害子害孙。”后生辈则说，“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被逼出来的，不过也只有他敢做，胆子太大了。”这事至今还不时被乡里人提起。不过神明似乎并没有惩罚他，没有绝他去路。有一次路经县城，见到政府开设的华侨物资收购站门前，一些侨胞带着好些新的衣服布料和洋货在等候收购，不禁灵机一动，心想这是一门不错的生意。这一带地区是侨乡，祖祖辈辈就有“过番”的传统，所谓“过番”就是坐船飘洋过海去求生存发展。去的大都是泰国、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等东南亚国家。这些海外侨胞阔别祖国多年，乡音未改，乡情不变，除了寄来“番批”（即侨汇）外，时时有人回乡拜祭祖先，探亲访友，每次回来总是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物品，除了食物，更多的是衣服、面料、鞋袜、金银首饰、家居常用药品如虎标万金油、泰国行军散、新加坡风油精、美国花旗参等。这些东西全是洋货，乡里亲友得到这些洋货后，除了日常药品可用外，其余的不是因为式样太新潮太花俏不敢穿就是衣料太高档太矜贵舍不得用，说到底就是不合时宜不适用，但可以卖钱，而他们更需要的是钱，拿去华侨物资收购站则要侨胞本人凭证件才能收购，人家赠送的东西又让人家代为拿去收购站，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所以有门路的就自己想办法卖掉，有的就只好压在箱拒底。但城市里却大有人喜欢这类洋货，也出得起价钱，他正是看到了城乡差异中存在着商机。当然，这种生意私人是不能挂上招牌做的，只能暗中做，先是做的熟人熟客，渐渐地传来传去，人们便知有他这个交易去处。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把收购来的物品运到城市里出售给专做这类生意的人。就这样，他名声在外，卖的人上门找他，买的人也上门找他，他家里成了华侨物资的集散处。他无时不刻地记挂着他欠了土地庙一条杉梁，没忘记在土地公公面前许下的誓愿。当他手头有了积蓄，在准备要新建三间平房之前，就先把村头的土地庙修茸一新，还的不只是一条杉梁；又在土地公公面前虔诚地烧香跪拜，祈求神明继续保佑他。人们见他果然兑现了誓愿，把破旧的土地庙修茸一新，又见到他如今是生意兴旺人体面，相信是神明显灵，暗中保佑着他，于是，那面貌一新的土地庙香火比以前更盛，善男信女纷纷前去烧香跪拜。人们在私下里传说他是乡里最富有的人。他做着这门生意，懂得要搞好上下左右的关系，乡里人到他那里要盒万金油，要包行军散，要瓶风油精他是从不收钱的；至于乡里“那个庙”要拜，“那尊佛”要烧香，他更是把工夫做足。他深谙社会钱银社会花，不是一个人能独赚的。然而，他这门生意最鼎盛还是在刚踏入八十年代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始，华侨、港澳同胞回来可免税携带一件家用电器，进口收录机和电视机开始进入内地。最受宠爱的是卡式收录机，无论是砖头大的单喇叭“小三洋”，还是大部头的声宝双喇叭；还有相伴而来的港台流行歌曲录音带。这些轻巧新奇的收录机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港台流行歌曲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时间成为最时髦的东西，大街小巷都飘响着港台流行歌曲，人们以拥有一部收录机为荣，有后生仔还提着放着歌曲的收录机招摇过市。那些有海外关系的纷纷写信给亲友，回来时务必带上一部，没有这种关系的就只能出大价钱求人转让，有的见出价可观，就出让，然后又写信给其他亲友再带回一部。他驾轻就熟，顺理成章就做着收购出让收录机的生意，收录机是贵价物品，一买一卖，利润丰厚。当然，此时，专做这种厚利买卖的就不是他一家了，而是遍地开花。没多久，接着而来进口电视机又成为人们追求的新目标，先是黑白的，进而彩色的，他又不失时机，做着电视机的买卖。就在他白天忙碌地进货出货，夜里兴奋地数着钞票的那些日子里，乡镇里也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外商投资兴办的服装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先是搭起简易的沥青棚就开工，然后扩展到旧祠堂，旧时门弟“四马拉车”、“四点金”、“下三虎”等大宅里头，也有的盖起了平房作工场，一业兴带来百业旺，相关配套的牛仔布洗水厂，包装用的纸箱厂，电脑绣花厂，织带厂，针车行也先后涌现。这些工厂的发展扩大又带来了连续不断的建筑工程，到处都在平整土地建厂房、楼房，村道由黄泥路改造成柏油路，水泥路，镇上几乎是重新布局，新开的马路又阔又直，新建的楼房鳞次栉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玉山村的，文胸和华实村的耳机，产品量大质优销售广，既出口又内销，声名远播，竟有“玉山奶”、“华实耳”的称谓。各个工厂里的工人不仅仅是本地人，还有不少是外省来的农民工。人们的荷包胀了，花钱出手也爽快，宾馆、饭店的生意是特别的好，连发廊也多了起来，这一派繁荣景象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更让赵文杰吃惊的是，他发现乡里有很多人短短几年间便富得流油，后来居上把他抛到了后头，花起钱来那出手，那气派更是他望尘莫及的。相形之下，他那门生意显得落伍了，渐露式微之态。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以他多年来的生意经验和积聚起来的资本实力，他没理由也不甘心落在别人后面。眼见服装厂正当其时，他决定也要办一个，而且不办则已，办就要办个规模大，起点高的，他也要来个后来者居上。主意已定，他便开始物色寻找合作对象，在这方面他颇费了一番心思。来乡里镇上投资办服装厂的港商不少，但他认识的一个也没有，只能通过周周折折的打听、了解、比较，最后觉得洪耀胜较为合适：一来他的订单足，有实力，镇上就有三家厂做他的货，邻近乡镇也有几家厂做他的货，信誉口碑也不错；二来他的货都是中低档的，对他这种毫无制衣经验的人最适合不过；三来他虽然长期在外，到底也是本乡人，同声同气好打交道。于是他去“联顺”服装厂找到了洪广顺，洪广顺跟他是乡邻，早年同是农民，原本就相识，平时也有来往；但主要的是他知道洪广顺是洪耀胜的远房亲戚，洪耀胜第一次回乡下投资办服装厂就是找洪广顺。他眼看着洪广顺以三间平房十几部脚踏衣车起步，短短几年间便由小到大，现在已拥有形的三栋四层楼高的厂房和住宅楼，临街的那面是围墙和大门，工人也有好几百，“联顺”服装厂也由初时的合资企业转变为洪广顺的独资企业，不变的是一直都接洪耀胜的订单生产，从未间断。对赵文杰的登门来访，洪广顺原以为他象平时一样，偶尔来喝喝茶，聊聊天，没想只喝过一杯茶，他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让洪广顺代为向洪耀胜传话：见见面，谈一下，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洪广顺听他说想开服装厂，心里暗吃一惊，以他的财力和广泛的人际关系，便能预感到这将是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而且还是要通过他来牵成的，实在说并不甘心情愿；但是作为乡邻朋友，传句话的人情又难以推却，只好答应。临走的时候，赵文杰又说想看看他厂里的生产情况，他又只好带着他到各个车间去看，赵文杰边看边问，意在了解取经，洪耀胜得知赵文杰资本雄厚，现在想找他合作开服装厂，正是求之不得，便满口应承。在洪广顺的牵搭下，两人在镇上一家颇有传统特色的饭店里见了面，洪广顺介绍他们相识后，只喝了杯茶，还未等点菜便站起来说：“你们慢慢谈，我厂里还有事，先走了。”便匆匆离去。他们点了几样家乡风味的菜：熟盘鸟鱼、炸虾枣、韭菜花炒豆干、胡椒猪肚汤。洪耀胜照例要来一瓶“金牌马爹利”，赵文杰一向不喝辣酒，只要了一罐啤酒。洪耀胜喝了酒面泛红光，意气风发地说：“不是我夸口，凡是跟我合作的没一个不赚钱，广顺的厂你看见啦，其他厂也是，规模是越做越大。”赵文杰说：“这我知道，开厂就是为了赚钱。有钱放着，不用只是死钱，将本求利，以钱赚钱才是正理。”“对，说得对。”洪耀胜举起杯，“看来，你我所见相同，干了。”赵文杰拿起杯：“随量。”呷了一口，放下杯又问：“厂一朝开起来，吞吐量大，你的订单是否能接得上？”洪耀胜说：“这个你大可以放心。我的订单是只怕你做不了。”双方之前彼此都有所了解，因此合作之事一拍即合，只不过在合资还是独资问题上有些分歧。洪耀胜按常规自然是要合资，中外合资企业才能免税进口设备，享受各种税收优惠；而赵文杰想的是要自己独资开办，接洪耀胜的来料加工，目的是自己有管控工厂的所有主动权，以免受制于人。洪耀胜一听就明白赵文杰的意思，心想他到底是第一次办厂，毫无经验，明摆着的中外合资企业的种种好处居然没有考虑到，而他自己已是办厂的老手了。对赵文杰独力出资他倒是求之不得，至少他可以少投入几十万，至于将来开办的厂他更不想去理，他只是不想失去合资带来的好处。于是他对赵文杰作了详细的解释，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赵文杰在弄清了原委后，才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矛盾，于是双方达成默契：名义上是中外合资企业，按合资企业的程序要求办证照，法人代表是赵文杰，资金全部由他出，洪耀胜负责进口设备，提供订单来料来样加工，而“合资”企业所享受的各种好处则二一添作五，谈妥之后，说干就干，赵文杰买了十亩地，请了有资质的工程队设计施工，不足一年时间就把那座颇有特色气派的五层矩形厂房建起来，所进设备如电动平车、特种车、电裁刀、熨斗等，都要先进名牌的，洪耀胜当然是全力配合。赵文杰对服装厂的管理运作是外行，但毕竟在生意场上滚打多年，见多识广，懂得关键在用人。他曾听过一则故事，汉武帝刘邦得意地向人说，论带兵我不及韩信，论计谋我不及张良，论理政我不及肖何，但我会用他们，也就得了天下。他聘用的厂长和部门主管都是有经验的精通服装生产管理的业务技术人员，并经他认真考察后才定下来的。一经聘用就充分信任，业务技术上不用多操心，他只掌管着资金的调度运用和来往生意的洽谈，通过会计和各种报表关注计算着投入和产出，盈亏状况。服装厂的运作并不复杂，眼见工夫，不外乎裁剪、车缝、包装几大程序，经过几个月的实际接触，他就熟悉个七七八八了。他的基本体会是：开个厂并不难，只要有资金，厂房设备、人员都会有；难的是厂开起来后，如何经营管理才能盈利，这学问可就深了，要花心血的就在这上头了。洪耀胜对这个厂是全力支持的，利益所在，他接来的订单和原料首先是满足这个厂的生产需要，然后再安排给其他厂；而赵文杰也没让他失望，管理的严格认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货期准，出货量大，质量也不错，果然是起点高后来居上，比其他老厂明显高出一筹。更让他称心如意的是赵文杰能让他拖欠的加工费数目大，这样他在资金的调用上就可以更为宽余。有一次他专程从香港带了洋行的少东家和一个翻译到沱城，安排他们住了宾馆后，他就给洪广顺和赵文杰打了电话，告知明天有外国客商到他们厂里参观，让他们做好准备，安排满员生产。第二天，他让纪小勇开上“小霸王”面包车先把客人接到公司，作了一番介绍，然后便带上****毅和客人坐上小霸王面包车迳直来到镇上，先粗略看过洪广顺的厂，再到赵文杰的厂重点细看。他和赵文杰陪同这个少东家参观了整个生产流程，通过翻译逐一告诉这印度人，接了他们订单的货就是由这样有规模设备先进的工厂生产的，质量是有保证的，肤色微黑的印度人听着不断点头，有着个大大鹰勾鼻的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由于身上洒过香水，所到之处，香气弥漫，晚上就在镇上那间传统特色饭店宴请了印度人，频频劝酒劝菜，印度人品着美味佳肴连连称道“vorygood”，又不断地说“Thankyou！”饭后，洪耀胜和印度人及翻译又上了面包车返回沱城的宾馆。洪耀胜此举意在对洋行显示他的公司有着雄厚的生产规模和实力，使洋行对他更有信心，拿订单更容易，在讨价还价上增加筹码；另一方面也是让赵文杰、洪广顺见识见识他的来头气派，对他的实力不敢小觑，可谓一石二鸟。洪耀胜的目的显然是达到了。外国人来镇上，历史上也算是头一遭，这不仅在当日引来人们好奇围观，甚为哄动，过后还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洪耀胜的名声也更为远播，订单源源不断，赵文杰他们对他更是信心十足，佩服有加。
“文杰兄，你还未走？”厂长肖宜飞手里拿着走货清单走进办公室，要将清单传真到香港。
“哦。”赵文杰这才回过神来，又问道：“这个货柜走的是什么？”
“男装牛仔衫”肖宜飞答道。
“昨天洪经理来催的女装牛仔裙呢，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肖宜飞说。“明天下午另一个货柜走的是的确凉男睡衣。”
“唔。”看得出赵文杰对肖宜飞是挺满意的。
这是他聘用的第三任厂长。第一任厂长只胜任一百几十人的规模，人员一增加到三百的时候，他就显得力不从心，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未等老板开口辞退，就主动辞职了。第二任厂长虽然能干，但跟他不甚合拍默契，该问的大事不来问，擅自作主；不必问的事情却又常来问，弄得他有些烦，总放心不下，只好辞退。这肖宜飞却让他用得得心应手，上千人的厂他管理得有条不紊，对生产进度、产品质量了如指掌，尤其是货期，只要他说能够的，几乎没有耽误过。肖宜飞是外地人，吃住在厂里，一年只回家探亲两次，厂里生产上的事有他在处理，赵文杰就很放心，虽然是月薪五千聘用的，他还是觉得值。他要把企业办成一流的企业，所以他舍得高薪聘用能人，深知有什么样的管理人才，就有什么样的企业。
看着司机和报关员上了驾驶室，货柜车徐徐开出院子，赵文杰才离开办公室回家。他的家就在旧街上，离厂不过五分钟的路。旧街长约一千米，街面狭窄，两旁都是高低不一的砖木楼房和平房，是以前镇里有名的热闹街道。现在前半段还保留着几十年来的旧貌，两旁全是店铺，有杂货店、服装店、小食店、照相店、音像店、香烛铺、包饼铺，早午晚还有临街摆买蔬果鱼肉的小市集，吃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后半段经过这些年来的扩建改造，街面比以前宽阔了许多，旧房子都拆了建成三四层高的新楼房，外墙都贴的是时兴的马赛克，赵文杰原来三间不算旧的平房也是那时拆了建成现在的三层楼房。这后半段较为清静，因为大都是作住家，开门店做生意的不多。赵文杰走进家门，见灯光明亮的大厅里晚饭已经摆好，只等他回来。见到今晚的菜式特别丰盛，还摆上酒杯，想必是打算喝酒，便问妻子吴梅：“今天是什么日子，菜式这样好。”吴梅笑着说：“是吴楠的主意，他说要祝贺你。”“祝贺我？祝贺我什么？”他疑惑地问。吴梅仍然笑着：“我也不知道，等下你问他。”说着就大声喊还在楼上的小儿子赵永康和那个研究生弟弟吴楠下来。大儿子赵永健正坐在木沙发里看电视，他也是从厂里回来不久。他身材高大，虎头虎脑，上学时就帮父亲的收购生意忙前拾后，初中毕业后正赶上父亲建厂房，便全力帮着照管基建工程，工厂投产后，他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专门负责厂里的安全保卫工作，防火防盗，处理各种争执冲突，毕竟家大业大，私藏夹带布料和裁片出厂的事在服装厂是常有的；不服从管理的，工人之间发生口角，甚至动手打架的事也不足为奇。但生产业务上的运作赵文杰不让他插手过问，以免干扰厂长的职权，让厂长难做。小儿子赵永康正读高中，夫妻俩希望他能考上大学，所以要他向读研究生的舅舅学习，家里能出个大学生是光宗耀祖的事，也有利于将来继承父业。这时吴楠和赵永康说笑着从楼上走下来，叫过赵文杰后就在饭桌旁坐下。吴梅拿来了两瓶啤酒，吴楠站起来说：“让我来。”说着拿起酒瓶把每个杯子都斟满，赵文杰满腹疑惑望着他，不知他搞的什么名堂。吴楠斟完了酒，郑重其事地说：“今晚我要阿姐备了酒菜，为的是要祝贺文杰兄和他的厂荣登报纸。”说着从裤袋里拿出一份“沱城日报”递给赵文杰，又举起面前那杯酒说：“我先敬你一杯。”就把酒干了。赵文杰这才明白是报社记者采访他的报导登了出来，但他并不觉得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淡淡地说：“登出来就登出来，值得这样喝酒庆贺吗？”吴楠给自己又倒上酒，说：“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哦，不过报纸你还未看，看过你就会明白。这篇报导占了大半个板面，真名实性，等于免费给你和你的厂做广告，但比广告的影响还要大，效果还要好，里面说到你的厂是镇里最具规模的企业，生产设备先进，经营管理有方，是出口创汇和纳税大户，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对你本人也是大加赞赏。我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只要你的企业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记者还会再上门的，很可能真的会把你作为乡镇企业先进典型来宣传报导。”
赵文杰当然是要把企业发展扩大的，内心已筹划着再开一间电脑绣花厂，他早就有把企业办成一流企业，创个服装品牌的宏愿。作为生意人、企业家，求财求富是他人生的主要目标，在他的意识中好象还未曾想到为国家作贡献这一条。就象很多乡镇企业家和象洪耀胜这些港商一样，他们着眼的是如何使自己发财致富，事业成功，成为富豪大亨；殊不知在客观上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无形中也为国家为社会的发展进步作出了贡献，这也应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欲望是人类发展的原始动力。”无论如何，吴楠的话在他的意识中第一次把为自己和为国家作贡献扯上了点关系。但对那篇报导真的有那么重要他还是有所怀疑，他仍是淡淡地说：“这只是你的想法罢了。不过既然有好菜式，又有酒，难得你有这样兴致和心意，就陪你高兴高兴。”说完举杯喝了一大口酒。
吴楠喝得面红耳热，意气犹浓，继续说道：“你别以为现在讲经济就不讲政治，我上次在洪先生公司就说过，在中国，经济从来就离不开政治，只不过说法提法不同而已。做生意办企业你是内行，但在政治经济理论的研究上，我是下过工夫，花了精力的，所以对当今中国发展趋势的把握我比较在行，对政治也较敏感敏锐，我的毕业论文还有更全面的论述。”
吴梅对丈夫的事迹登上报纸是很高兴的，但对吴楠的议论却一知半解，便微笑着说：“只要事事都顺顺利利就好，用不着去操心政治不政治，典型不典型的。”
吴楠觉得姐姐纯粹是妇人之见，便又说道：“话不是这样说，这先进典型不是你想当就能当，要人家看中了你你才能当，人家看不上你，你想当也难。还有呀，如果人家看中了你，你却推三推四，这就叫不识抬举，弄不好就变成敬酒不喝喝罚酒，所以你想不操心也不行。”
吴梅有点惊诧地说：“哦！你越说越复杂，这我就弄不懂了。”
“当然，现在只是我的估计，还不是事到临头时候，还不用操心，有点心理准备就可以。总而言之，文杰兄上了报纸是值得庆贺的，来，喝。”吴楠说着就把酒喝了。
“阿舅说得对，阿爸上了报纸是值得庆祝庆祝的，在我们家是头一回。还是记者自己来采访报导的，跟拿钱登广告是两回事。”赵永康对吴楠素来就敬佩，虽然他自己学识尚浅，并没完全弄懂舅舅说的那番道理，但对他的话总是相信的。
赵永健也很高兴，举起酒杯对父亲说：“爸，我也敬你一杯。”
“厂有今天，大弟是有功劳的。”赵文杰说。对儿子能助他一臂之力很满意，便举起酒杯，父子俩都把酒喝了，吴梅在一旁看着笑得很是舒心。
赵永健放下酒杯就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今晚厂里加班，我得去照看一下。”
“今晚就别去了。”吴梅劝阻着说，她不想这温馨喜庆的气氛受影响。
“由他去吧。”赵文杰说。
饭后，赵文杰上了二楼，那里是他和吴梅的起居地方，有卧室、小客厅、盥洗间。他洗过澡，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来到小客厅，开了空调，坐到沙发上戴上眼镜，拿起报纸仔细看那篇报道。文章的确对他大加赞扬，说他虽然是个“洗脚上田”的农民，却有着现代企业家的眼光和魄力，敢于开拓，知人善任，大手笔引进先进设备，建立了严格的企业管理制度，保证了产品出口的质量要求。企业吸纳了成百上千的农村青壮劳动力，对解决地少人多，劳力过剩问题作出了贡献，村民也因此增加了收入。写的都是事实，尤其是列举的那些数字，还引用了不少他的原话，结尾处是：人们期望这颗乡镇企业的明珠能放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当他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时，心里再不能平静了。他向来不重虚名重实利，不想赞扬之声听着竟是这般受用，缭人心弦，叫人高兴，联想起妻舅吴楠的那番议论，更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兴奋得在小客厅里来回度着。然而这种兴奋并没持续多久，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又使他变得心烦意乱起来。他重回到沙发里，在喜忧参半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办个服装厂竟然能引出这许多的说法和问题来，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假如真的要把他树作榜样来宣传，他将怎么办呢？是顺势而为还是避而远之呢？他是既不想卷入某种带有政治色彩的旋涡中，又不想得罪那些抬举他的人，这着难为他了。想来又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苦思冥想不出办法的状况下，忽然转而一想，倒是豁然开朗起来。“咳，你这是一厢情愿瞎操心。人家采访你报道你赞扬你几句，是记者的职业习惯，说明不了什么，吴楠也说是他的估计，有可能，自己怎么就当了真，这不是在自找烦恼吗？”
晚上十点半钟，他准时上床睡觉，这是在前些年工厂走上正轨后养成的习惯。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梳洗后就着酱菜吃过两碗稀饭便步行到厂里上班。他一走进办公室，女会计和女出纳都站起来笑脸相迎：“赵生，为你欢喜，你的事迹登报。”“多谢，多谢。”赵文杰答道。他刚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高靠背转椅上坐下，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喂，”他拿起话筒来听，原来是洪广顺在电话里向他道贺。随后他接的几个电话，大都是向他贺喜的，连****毅的电话也是先祝贺他一番，才接着跟他谈业务。
十点钟左右，镇长赵钦手持卷着的报纸迳自来到他的办公室，打了多年交道，他们已是老相识，所以用不着别人通报。赵文杰见是镇长亲自登门造访，连忙站起来，说：“哎哟，是赵镇长，失敬失敬，请坐。”然后亲自沏茶招待，赵镇长在沙发上坐下，指着报纸说：“赵老板，可喜可贺呀！你为我们镇争了光啊！”“过奖了，过奖了。”赵文杰说，“说起来还得多谢镇政府一向大力支持帮助。”“支持企业发展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我来之前许书记还让我转告你，希望你再接再厉，把企业做大做强，遇到什么困难需要镇里帮忙解决的，只管提出来，镇里一定尽力解决。”“一定一定。”赵文杰说，“请代我问候许书记，多谢他和你对我的关心鼓励。”未了，赵文杰要请赵镇长吃午饭，赵镇长站起来说：“别客气，以后吧。”然后离开办公室，赵文杰直送到厂门口。
整个上午赵文杰不断地受到人们的祝贺和赞扬，还引起镇领导的关心重视。一篇报导能产生这样大的效应，他都不敢相信，太神奇了。这时他不仅相信而且佩服吴楠的分析和判断，看来昨晚的所思所想并非是瞎操心，他对记者骤然间产生了好感，还提捉摸着以后该如何好好跟记者打交道，并决定厂里要订一份《沱城日报》，以便及时了解形势和各种信息。
中午下班，他在回家路上遇见了针车行的王老板，只见他伸出大姆指，笑着说：“哎，赵老板，报纸宣传你呢，了不得呀！”赵文杰连忙说：“过奖了，那是人家相惜。”回到家中，吴梅迎上来问道：“刚才饭店送来两样菜，你看，一样豆酱鸡，一样姜葱炒蟹，说是你叫的，是吗？”赵文杰说：“是，没错，是我打电话点了让他们送来的。”吴梅笑问：“为什么平白无故中午要加菜？”赵文杰若有所思地说：“阿楠说得对，是应该庆贺庆贺，我还要跟他再谈谈。你再打个电话，叫杂货铺送几瓶啤酒来。”难得丈夫有这般兴致，吴梅大声叫细弟和吴楠下来吃饭，又去打杂货铺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