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他跟着我们没关系?”
小男孩年幼无知的模样,使我不放心。
“想想看,这是赚钱的好机会,那小鬼是李能的孙子,又是李明光的小孩,只要我们好好的照顾,搞不好可以敲诈一笔保母费。”
刚才白华威胁小男孩逼他说隐瞒的东西,没想到连家庭背景都供出来,才让那贪钱的魔鬼脑袋有新的妄想。事实上我们也问出,李顺铭为什么跟踪我们。
他早上在光能公司对面的咖啡厅,看到白华轻松撂倒门口的两名警卫,觉得相当帅气,于是当下就成了她的偶像,所以才紧跟我们。当然那是一部份,还有的原因是:
“你们真的是调查爷爷的死,爸爸请来的侦探吗?慈祥的爷爷死得不明不白,我好难过。”
李顺铭幼童外表,却有成熟的思考。
“答对一半……”
白华动动手指,意思是拿点钱来。
李顺铭小弟还当真,作势从西装口袋掏钞票。更夸张的是,白华真的收下,脸不红气不喘点点头,勾起奸商般的嘴角。
“我们是你老爸请来的,但不是侦探,是除异师。你从小到大应该多多少少有听家人提过。”
“除异师,爷爷常跟我说,我根本不相信,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信了。他夸口自己以前是位伟大的杀手,常常跟除异师碰上,打了不少架,说他们很不专业,一下做那个一下做这个。”
“少自大了。你爷爷的臭笨狼,今天早上才被我……干嘛,走开……呜呜。”
我赶紧将肉球压住白华的嘴。
“嘘,别话太多。”
“多管闲事。”
她蛮力拨开。
“我爷爷的狼怎么了吗?”
我知道这是小朋友的好奇心,勉强挤出笑容。
“没什么,她脑袋有问题。”
“我以为你们知道‘小白’跑去哪,好可惜。”
那怪物哪里小?虽然我不知道食梦狼的躯体最后去哪,但肯定不会再出现。
“唉,小白真的不见了。”
李顺铭失落地低下头,嘴角弯弯垂下。
我们跟小男孩有一搭没一搭的对答、聊天,他好奇我的尾巴为什么有两条,我回答:“超过百岁的猫都有两条尾巴,这是常理,你很少见过。”他对这般的知识非常想不透,颦眉许久,不是很相信就是了。
望着无知的男孩,我不由得有些哀叹。
每个人在成长时,有着懵懂无知的一面,是上天赋予的纯粹好奇心。不分善恶与对错,不划地位与权力,一切就是那么的真实。但过了那段孩童时光,什么梦想,什么希望,都被现实的冲击消磨殆尽。
看着白宗的子孙,墨羽族,一个个从小培养到大的继承者,一次又一次的传承,一次又一次听着他们诉说未来的梦,一次又一次凝视他们走向灭亡。我内心感慨,但不明白所以然,我不是早就对人类绝望了吗?
白华是第四十二代墨羽族子嗣,她的背景不像其他世嗣,是在完整的教育和训练下成为接班人的。她不一板一眼、单纯、固执,她不审时度日,放任、随性。说来……
“黑卷,你干嘛呆愣愣的看着我。”
白华噘起嘴,淡粉色的双唇翘着老高。
“鼻涕,是风变冷了吧。哇呜……”
白华直接抱起我,在我身上乱擦。
“哼,谁叫你不够体贴。”
“绅士奉上手帕,妳还是想在他衣襟前乱抹一通吧,妳就是那种不照规矩的人。况且我只是猫。”
“还真了解我,黑卷果然是我的好搭挡。”
如洋娃娃的玻璃眼珠,无情空洞,但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提。
唉,真有妳的。这次的微笑我保留在心里。白宗你应该觉得欣慰,过了两百年,又一位调皮鬼诞生,还跟你相同,有着雪色的白发。
三十分钟后我们脱离市区,往郊外移动。方才不绝于耳的人声,汽车引擎声,仿佛成了过去式。残留的余韵缓慢地,缭绕在我们耳边,淡淡地消声匿息。
周遭的三层透天住宅已不复见,被老式的平房取代。放眼望去,一条宽阔的大道在视野中间,延伸至地平的尽头。两侧的住宅屋顶,绵延迭起,黑色屋瓦上时有鸟儿在跳舞,或被野猫当床铺,慵懒地卷缩一坨睡觉。
不知是否被同类影响,我打了哈欠。
“我的脚好痛,你们要去哪里呢?”
像迷途的小孩,李顺铭不安询问。
“是你要跟来的,要回家自己回去。”
白华不是称职的保母,她漠不关心的随口答。
也难怪,闹热的吵杂声消逝,像是祭典的结束后,意犹未尽的感觉持续,却同时伴随微妙的孤独。小弟弟恐怕是有所察觉,而不安地走在我们身后吧。
白华在住宅区缓慢步行,走得越深,遇见的路人就越少。天色渐渐暗下来,火红的太阳沉落山脚,埋没于我的视野。
我们往西方移动,途中会行经杂物堆放地,是座聚集各种残念的垃圾山。被人们遗忘的、抛弃的物品,只要曾经用心对待过,那份珍惜便会深深镶入器物里,一份温暖的情感。但是,却也夹着不纯的杂念,就是丢弃时的无情。
抛弃是把利刃,它会割损实物,慢慢地剥皮削骨摧毁感情的留恋……一封破损的情书,是舍弃的爱;缺轮子的娃娃车,是淡忘的纯真;破碎的相框,悲叹着家庭的分裂。
“大姊姊是叫白华吧。答应我好吗?找到杀害爷爷的凶手前,请让我一直跟在身旁好吗?”李顺铭开口说。
“你老实听话,就没问题。”
白华心里正计画要敲诈多少钱,可是我却没意见。为什么?
“李顺铭不是普通的小孩,是特别的人类。”
“原来是这个,难怪我把他留在身边,你一点意见都没有。”
少女刻意压低音量。
“说吧,是什么?”
“逆回旋,跟妳的一样。”
“逆旋转的星圆?”
“没错。”
我又说:
“通常生物的星圆都是顺时针转动,少部分人例外,是倒着走。拥有逆旋转的生物,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我想是家族的血统,李顺铭才有特别的星圆。”
“你想怎么做?”
白华回头看看身后的小孩。
“我要继续研究。总觉得那蓝色的圆,有特殊的地方。”
我脸颊的触须读取到,李顺铭有着年少的幼嫩,但他并不是那么的“干净”。他周围的气场,不知为何有着百年的岁月,比我历练还要悠久,还要精实。他不该有这些东西才对,他就像披着男孩外皮的“某种东西”。
穿越垃圾山,我们回到街道。但路面不像刚才干净,到处凹凸不平很久没整修,杂草在柏油路面生长。
“小鬼。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我禁止你跟随。”
白华纤细的食指朝着旁边的树林,林木旁有个破旧的小屋。
“虽然有点黑,不过不要紧,你就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你们不会丢下我吧?妳答应过,我能跟在身边。”
手伸进皮大衣口袋,白华拿出一条有名的巧克力。她撕开包装,将巧克力对折一半,递给李顺铭。
“我没有食言,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给你,守规矩的话,我回来再给另一半。”
李顺铭弟弟仍担心,但我从他眼中看不见恐惧。星圆微微闪烁。
“好。”
他咬一口定心的甜食,点点头。
白华转身离去,往前走几步,越过那条线。
无形的界线,切割垃圾山与废弃住宅区,一条特殊的存在。因为它区分白色与黑色,繁荣与落幕,丰饶与孤独。
我们进入印象深刻的过去,贵族街。
◇
贵族街,是为高层人士而特创的区域,但投资者经营失败,导致社区建造无尽的停摆,最后演变成无人管辖的地带,使附近的游民、动物等等,居无定所的生物往这里聚集,定居下来。
这里缺乏完善的管理,成为非法份子的集散地,他们在此做秘密交易、抢劫、杀人、赌博、贩卖人口,一些不足以搬上台面的坏勾当,对于贵族街来说是每天上演的日常。一般的市民不会靠近,在这边的损失没人赔偿,就算出来后身上的器官被人切割、盗取,也没人帮你讨回。因为这区,被这座城市编为一级危险区,是极度充满暴力、血腥、腐败色彩的世界。
“叩答、叩答。”
皮鞋厚底踩裂地砖的声响,尖锐刺痛着空气。我们在废弃的骑楼里行动。
房屋没有外墙,失去主人供养后,它们被自然的残酷生吞活剥,只剩冰冷冷外裸如白骨的梁柱与钢筋,消瘦无实。但在凄怆的明月照射下,仿佛苏醒了,挟带着被抛弃的怨念瞪视过路的旅人。
“抛弃他了?那小鬼。”我问。
“除异师遵守的就是信用,败坏形象的举动,我可不做。”
白华踢开挡路的小石子,不犹豫的向前迈步。就算是姿意而为的女孩,她也不轻易的把谎言挂在嘴上。虽然偶而会调皮的戏弄人,但绝不说出伤害人的谎话。我是这么教导她的:“撒谎,就是给人一个梦,我们都希望梦想成真。撒了谎就不能被搓破,破掉的那刻,就是杀死了一个人的未来。”
白华要学的还很多,但此刻的她,踏入贵族街后,又唤醒了当初重要的记忆。贵族街是金维和我们相遇的地方,同时,也是白华第一次体会到自己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白华那时的选择,现在有改变吗?我想……
我偷瞄少女的表情,她注意到了,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视觉。白华发现自己上了镜头,有些慌张的硬挤出严肃的相貌。
我猫掌贴在她脸颊上。
“干嘛?”
“没什么,**********。”
“不要。”
啪一声,将猫手击落。
“别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难不成你有头绪?”
“……是没有。”
“真够笨的猫,你不能用嗅觉找出引导人在哪里吗?”
“从来就没看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味道。”
白华敲打自己的头,滑稽地眨眼吐舌。我想,那时的选择,她还是没变。可是,我却不能回应妳的心,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对世间绝望,硬是被强留的灰色幽灵。
“……有陌生的味道。”我低声吐纳。
一个鞋印、一个意念,少女的脚步声不断刺激安静的走廊,割伤着玻璃般脆弱的宁夜。仅剩骨架的住宅受松月光照,腐烂的窗架、洞开的门户,如墓前浮出的骷髅头。它嘴含着一样东西,受扰的怨气,枣核般朝不解气氛的女孩射去──
咚!有人从屋内跳出,碰地撞上白华矮小的身子,并旋身准备往中庭跑去。
“唉呀,你抓错东西了喔。”
月光洒在突然冒出的黑影上,揭发了他的外表。他搭着破烂的土黄色连身披肩,并带上帽子,从头到腰将整个上半身罩住。披肩非常老旧,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下半身着粗制的短裤,材质类似麻布。
“这、这是什么?”
陌生人吓了一大跳,他原本打算盗取女孩长大衣口袋的物品,再逃之夭夭。计画是成功了,但只有一半,他伸手抓出来的应该是钱包和巧克力才对,可是却抓到白华的小手。
被抢的人拉高语调。
“月亮高挂在天上的夜晚,你想拉小女子纤细的手去哪呀?”
“哇啊!”
陌生人像是摸到有毒的棘皮动物,吓得放开。这一放松,女孩反抓他的领口,顺势展现柔术的投技,将可疑份子摔倒在地。
“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小鬼。”
风将他帽子吹翻,端正的五官就这么裸露出来。不过,脸上有沾点污泥。
“为什么是手!”
“真敢问,你突然伸进人家的口袋,我当然反射的用手去挡啊。”
“哪有可能这么快……呜。”
我踩着他的胸口,猫掌堵住他的嘴。
“别听他废话,我们还有事要办。敢在这里做扒手,一定是当地人吧。”
“原来如此。小鬼,快说出引导人在哪?”
白华将陌生男孩的披风前襟,用力拴紧,单手举到半空中。细小的碎石子夹在扭曲的披肩内,被这一扯,全都呱呱坠地。
“我……不能……呼吸了,放手。”
有一头黑色杂乱、肮脏卷发的男孩,表情也如同那一般扭曲痛苦。
“啰嗦,快说。”
“我不知道……妳說什么……快、快放开我。”
他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沙哑。
“放下他吧。”
我看向白华。她喷一口气,动动手指,男孩虚软的一屁股跌坐在地。我走到浑身狼狈不堪的小孩旁,他慌忙整理乱七八糟的披肩,但却没有对我感到畏惧或害怕。从第一句跟他对话时,就明白那孩子不是第一次看到异常生物。胸口的星圆一点动摇都没有。
我想和他做笔交易。
“我们是除异师,即便是听闻也好,你是否知道这边有人能探索方向,或是指引未来的人?我们找他协察一些私事。”
透过我的双眼,我发现他的星圆瞬间闪烁一下。男孩重新将连身帽带上,拉住帽沿置眉毛。他起身拍拍裤子,灰黑的碎屑飘飘然滑落。
“我不想说。”
男孩果断否决。
“死小鬼,你欠揍。”
我伸长其中一条尾巴卷住白华挥起的拳头。被他那拳打到,可不是开玩笑。另一条伸进她的长大衣口袋,捞出钱包。
“黑卷你想干嘛?”
白华抗议。
“这是你想要的,如果明白我们说的话。”
男孩狐疑地看了一眼,急快地抽掉我尾巴上的皮夹。他面向前方,回眸望着我们说:
“我可以带路,那地方应该有你们要的人。”
“谢谢。”
我点点头。
“什么跟什么?把我钱还来!啊……”
白华正要发火时,我跃上她的肩膀咬住她耳朵,窃窃私语:
“那小鬼不是人类,我很少看到如此漂亮的星圆。”
“是吗?”
她简短回答,脾气收得很快,转而笑嘻嘻的迎向男孩。
“我们走吧。”
拉拉披肩,小男孩往前方迈开步伐。虽然声音很小,但我没听错。白华悄悄在耳边对我说:“那笔买卖要算在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