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书躺在车子上,身下铺的厚厚的丝绵软被,还是被颠簸震动的浑身疼痛难忍。他看着那个叫孟良的将军,他那一张奇特的红脸,配着夸张的红头发,加上大红袍子,悚然一个巨大的火炉,强悍热辣。似被映红的双眸,稍微一转,真真的是威风八面,气势不凡。此时,这名满天下的抗辽名将,因为身材过于高大精壮,正蜷缩在车子的角落里看着他。文玉书冲着心里自小认定为天神的人笑笑:“孟将军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只是更加威猛。”
孟良道:“好说!”显然坐的极不舒服,挺了挺身子,换了个身姿,文玉书轻轻挪着,尽量往边上靠靠,孟良立即大声呼道:“莫动,小心抻了伤口。”
这雷鸣般的喝止令文玉书心神都为之一荡,脑子也伴着轰鸣,兢兢道:“腾出些位置,将军也好坐的舒坦。”
孟良道:“你莫要管我,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好好的,怎么着都没关系。你可不同,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太好,稍微不慎,就会小命难保。六哥一再告诫,若你有个一差半池,叫我提着脑袋回去见他。所以,小祖宗,你可记好了,无论怎样,你自己舒坦,就是帮了俺老孟最大的忙了。”他口中的六哥自然就是杨六郎。可见临行前必是千叮万嘱,使他有些不堪重负。
文玉书不仅楞了,颇为尴尬,心里那股酸楚胜过了感动。自出山以来,几乎都是在伤痛中,虚弱无力,半死不活,拖累所有人照顾。这次请缨前往穆柯寨,是不是只是一个拖累,遑不论能否请出穆桂英,连能不能活着见到她都未可知。
他心里的这番活动,反应在面部表情的是,失落哀怨。
孟良抓着头发问道:“小兄弟,我是不是说错了,你怎么这副抑郁的模样?我们当兵的,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歪歪绕。若果,我哪里说得不对了,你可不许往心里去啊。”
文玉书笑了:“孟将军说得句句都是实话,玉书岂是不识礼的人。只是,此番前去穆柯寨非同小可,只怕这病怏怏的身子,见不到穆寨主,误了元帅的大事。孟将军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若半路有甚情况,千万莫要管我,自顾的去穆柯寨,小将军的命,辽国的天门阵,大宋的子民,都系于此行,万万不可有半点闪失。”
孟良诧异道:“那怎么使得?我们一行,分工明确。六哥一再交代,我们三人的任务就是,一定要确保你的安全,让你平安到达穆柯寨,再平安的把你带回去。我们兄弟可是立了军令状的,你竟让我们弃你于不顾,莫非想害死我们不成?”他泛着红光的眼睛瞬间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闪闪烁烁,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看到他怒气冲冲,威风凛凛,文玉书心下竟一阵惊惧,脱口道:“一切听将军的就是。”
孟良这才哈哈大笑:“如此甚好。”
“好,我一定豁出命活着,鬼拦杀鬼,魔挡杀魔,哈哈。。。”又惹得孟良大笑不止。对着这豪放旷达的狂野汉子,文玉书顿时释然,心下滚滚升腾起一股豪情,充溢胸膛,此生与这般的奇人携手同行,并肩作战,当为人生一大快事。虽然亢奋的笑声惹疼伤口,额上铺开细细的汗珠,但这疼和比起来的风发意气,就太微不足道了。
听见里面的躁动,车帘挑开,露出两张脸,也跟着哈哈大笑。一人将马鞭递出去,也串进来,蹲在另一个车角,笑嘻嘻的道:“孟大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俺宋义开心开心。”
孟良打手乱摇:“不能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好笑了。”但越这么说,他与文玉书就越觉得可笑,笑得竟停不下来。
宋义搔搔头,愁眉苦脸,望着文玉书道:“小侠,你们到底说什么了,这么好笑?”
看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得好笑,文玉书强忍住笑:“我们确实没有说什么。”
宋义来回看着两人,一脸不以为然,囔囔着:“莫非你们入了魔怔?”既然不知道他们因何而笑,那就赶紧找个话题,缓解自己在这抓耳挠腮的尴尬。于是道:“孟大哥,你说焦大哥能把戏演好吗?”他一问,二人果然面色一正,敛了笑声。
文玉书微蹙眉头:“只怕是瞒不过我那两位哥哥。”
孟良道:“无须担心,正所谓关心则乱,弄不好,最深信不疑的反而是你那两位哥哥。只要他们信了,别人也就自然信了。”
宋义沉吟道:“要说焦大哥吧,仗打的是不错,但若是让他学人做戏,这我老宋可有点怀疑。”口称老宋,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光景。
孟良哈的一声道:“那你可看走眼咱这兄弟了。他可是粗中有细,粗鲁的外表,莽撞的性格,是这一角色最好的人选,更容易迷惑众人。况且,六哥只给他安排了那三两句说辞。若再不济,等俺老孟回去,可真要把他扔进戏班子锻炼个一年半载的不行。”几人又一片笑声。
宋义道:“如此说来,我倒想起前年和焦大哥出去办事,遇见一个纨绔子弟强抢良家妇女。焦大哥气不过,想教训教训那个小子。进洞房换下新娘子,等那小子掀开盖头,一见娇滴滴的新娘子变成了这副尊容的铁汉,当时就吓昏过去了。这还不算,焦大哥抱着他,又亲又咬,非要和他春宵一刻,那小子苦胆都吓破了,连连磕头求饶。焦大哥这才放过他,和他说,若在多行不义,就定然回来和他洞房。我估计那小子,这辈子也不敢再沾惹女人啦。”几人哈哈大笑,
车帘又被打开,一张白净净的脸笑着:“宋义,焦大哥竟有这番际遇,你为何未曾说过?”
宋义道:“那是因为焦大哥扯着我的衣领子警告我,若我敢将此事说出去,就让我和那小子去洞房,把我俩捆在一处游街。俺老宋为了避这断袖之嫌,此故事也就没入了楚潇你这小子的尊耳。”
一路笑声,这雪地里枯燥的行程,也就变得不再乏味了。
车子忽然停下,那个叫楚潇的将军探头进来问道:“这里有间酒肆,我们要不要吃些东西?”
几人虽都赶路心切,但看到文玉书那张脸白的没半分血色,都有些不忍,还是决定坐下来,要些吃的,再给文玉书看看伤势。
孟良将文玉书从车子抱下递给宋义,宋义要抱文玉书进屋,文玉书道:“让我自己走,否则会很引人注意。”
宋义唯一思量,放他下来:“那你小心了。”紧跟在身边照应。
文玉书慢慢走近屋子,里面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人,都看着这行几人,因为这一行人气场强大,都很扎眼,不仅都盯着不放。几人在里边一间屋子里坐下,众人这才将眼睛收回来,一时传来喧闹的行酒令。
屋里当中摆着一个火盆,里面染着红堂堂的炭火,熏得屋里暖洋洋。宋义把手放在火盆上来回翻烤着,道:“今年这是什么鬼天气,怎么才将进十月就下雪了?”
这时点完菜的楚潇走了进来道:“天意顺应民情,天有异象,人间有异动。听说这天门阵乃是神仙吕洞宾所创,内有鬼怪入阵,妖魔作祟,鬼气森森。而大辽排兵布阵久已,故此,应是触动了天意,才有异象发生。”
宋义赞佩的点头:“楚潇就是博学,若不从戎,应做先生。”
楚潇也把白净修长的手放在火盆上烤着,在火光中,他冠玉般的脸颊更显得俊俏儒雅,道:“人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空有一番抱负不得施展,哪有直接上阵杀敌,来的痛快。”
文玉书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很快酒菜上来,三人喝酒,文玉书只喝粥。三人看着文玉书慢慢的喝粥,相对一笑,孟良道:“小兄弟斯文的很,喝粥都像个大姑娘。”往他碗里添了几块红烧肉。
文玉书的脸微微一红,忙塞嘴里一大块肉,道:“我平时也会大口喝酒。”这样仿佛才和这些叱咤风云的汉子拉近了距离。
这副纯真的孩子模样,让三人都很喜爱,真想象不出,那些惊天动地的事都是他做出来的。
楚潇歪头看着他,不解道:“我便是不懂,大帅为何会派小兄弟前来,他伤得这么重,实在不易长途奔波。”
宋义拍了一下他的脑壳:“不派他来,你倒把事情办妥啊。来了三次,打了三次,打得都红眼了,屁都没打出来。楚潇,有些事,不是拳头就可以解决的。”
楚潇不好意思的笑着:“也是,也是。可那老寨主固执傲慢,雷打不动,不知这次能否说动他呢。”
孟良看着文玉书,似乎若有所思:“可以的。”
文玉书想起刚醒过来时,杨六郎亲切的虎目:“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元帅,你不能杀小将军。”文玉书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件事。
杨六郎不住点头:“不杀,不杀了。我本不欲杀他,只是事态演变这样也非我所料,若不是你及时出现,只恐怕我杨家便断了这唯一的血脉了。”心情激荡,声音也艰涩沙哑,想必是强作镇定的外表下,内心却翻江倒海。
文玉书一时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皱眉思忖,还是道:“元帅此话怎讲?”
杨六郎给他把被角掖好,也坐下道:“少侠一直养伤中,有些事情没和你说,其实,求助穆柯寨之事并不顺利。好像有人从中阻挠破坏。致使事情颇为坎坷。”
文玉书道:“箫天佐曾知会仇孤鹰,命他派人阻止元帅去穆柯寨搬兵。”
杨六郎道:“这就是了,我派人多次前往穆柯寨,均遭到截杀。损失了我手下几十人,都未能成事,最后,还是孟良焦赞并岳胜一同领兵前往,这才到得穆柯寨。可这般兴师动众,却惹怒了老寨主穆羽。他原是先朝降将,随了宋营后,也曾封王拜相,却因见疑于宋主,心生怨恨,愤然携家中老小辞官,隐居在穆柯寨。韬光隐晦,占山为王。”
“他本就对朝廷不满,这次又见宋兵大张旗鼓拜山,以为是为剿灭而来,竟发兵为难。也是我那班兄弟火爆的性子,几句不合,大战一处,更增了嫌隙。就这般,无功而返。”
文玉书暗暗思量,这般看来,当真棘手了。
“他们回来将情况讲明,无奈,我只得派宗宝前去求取。临去时,千叮万嘱,忍辱负重,一定要借来降龙木。谁知,逆子一去数天,回来后,不仅两手空空,更在兵临城下之际,结亲于穆柯寨少主穆桂英,岂不令人恼恨?”
无功而返,又犯了军法,文玉书更替杨宗保担心:“或许小将军有难言之隐。他从军多年,做事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
杨六郎点头:“我私下问宗宝,他说是迫于无奈,才阵前招亲。当日他受制于穆桂英,那穆桂英钦慕于宗宝,非要以身相许。宗宝不允,她说,如果宗宝答应了亲事,她不仅将降龙木拱手奉上,还会亲自来帮杨家攻破天门阵。她言说,即使给我们降龙木,军中也无有能驱使之人,天下除了她穆桂英,没人能破天门。宗宝为大局考虑,娶了穆桂英。”
文玉书黯然道:“为了天下,小将军受委屈了。”
杨六郎摇头道:“倒也不屈了那逆子。听他说,那穆桂英英姿飒爽,虽为女流,行事做派却异常大度,绝不让须眉。且武功高强,谋虑极深,颇具大将之才,娶妻如她,倒也是我杨家之幸。”
文玉书更加佩服杨六郎,虽贵为一军之首,没有半分迂腐,开明大度:“即如此,又为何有了这接下来的一幕了呢?”
“宗宝原以为成亲之后,就可与穆桂英下山破阵。谁料,老寨主死活不许桂英同来,更将宗宝赶出了山寨。宗宝说破嘴皮,依然无动于衷,无奈只得先行回来,再思对策。”
文玉书道:“为一己私仇,不顾国家兴亡,失了气节在先。后又毁约踏盟,做了不义之人在后,这老寨主岂可如此反复无常?”
杨六郎叹道:“纵使他气量狭小,奈何有求于人,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宗宝于是献计,他说,唯有一策可行,就是用他做饵,引来穆桂英。他与穆桂英相处日短,但那穆桂英对他一往情深,若是知道他有危险,一定会冒着忤逆的罪名,前来相救,这才有了我怒斩宗宝一幕。”
文玉书顿时明白,失言道:“啊,那玉书岂不是破坏了元帅的计策?”
杨六郎道:“非也,今日若非少侠,必定铸成大错,我杨六郎他日于地下,无颜得见列祖列宗啊。”
文玉书又糊涂了,愣愣的看着他说下去。
“我与宗宝定下计策,无人知晓,暗地里连夜放走了前来相送的穆柯寨随从穆瓜,让他知道,七日后,我要以军法处斩宗宝,那穆桂英定会极速前来相救。算来日子宽松有余,可眼看行刑日子尽在眼前,竟没一点消息,若行刑日子到了,她还未现身,宗保岂不枉死?”说到此,想是仍心有余悸,手微微发抖。
虽无声,文玉书也听得惊心动魄,手心尽湿,心扑通扑通直跳:“太险了!”
杨六郎目沁凄色:“无奈,军令不可朝令夕改,只得眼睁睁的把宗宝送上断头台。我当时几尽绝望,所以,文少侠,你能了解我的心情了吧?看见你救下宗宝的那一刻,我该是怎样的感激涕零?你是我杨家的大恩人。”
总算没有铸成大错,文玉书微微输出口气:“好险,元帅以后万不可再行此险事,岂能拿孩子性命做赌局。”
杨六郎笑道:“自然不敢了。”
文玉书也释怀的一笑,随即道:“元帅,由我去请穆寨主吧。”
杨六郎一愣,随即道:“不可,你的伤势太重了,受不起颠簸。”
文玉书道:“无妨事,都是皮外伤。那穆老寨主生性多疑且顽固,又对军人极度厌恶。我以一个平民百姓身份去接近他,不致令他过分排斥,然后再伺机将情况告知穆寨主,毕竟,小将军的事要尽快解决,这样拖下去,还是难以交代。”
杨六郎思量片刻:“为今,也确实只有你适合前往,我诸般兄弟脾气火爆,怕不能成事,而那一众江湖朋友中,我却不放心将此等大事相托。只是,你的身体···”
“没事,也不用激烈打斗,只是走一趟,还能应付。”文玉书心意已决,已撑起身子:“元帅,玉书知道军情如火情,转眼就会延误战机,莫要再迟疑了,我即刻启程。”
杨六郎虽不忍,迫于眼前形式,当真再无他法,道:“如此就辛苦少侠了,只是你行动前,我们还要演一出戏。”
文玉书不懂。
杨六郎道:“不管是真是假,军人纵使喜欢把事情想的多些。未免军中有敌方眼线,你和我演一场戏,暂时麻痹众人,更是为你减少些危险。”
文玉书知道他这么说,定然是察觉到,这些江湖中人里有细作,将军情透漏出去了:“连我两个哥哥也要瞒着吗?”
杨六郎道:“必须骗过他二人,如果他们都相信了,别人才会深信不疑。”
要欺骗哥哥,文玉书着实为难,他们真诚相待,自己竟谎言相欺,回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
杨六郎见他眉头深锁,面有难色,立即明白他担心伤了两位哥哥的心:“文少侠,不是我危言耸听,此去穆柯寨危险重重,对方不仅谋划得当,占据有利地形,且,都是一等一的决顶高手,杀伐决断,都非泛泛之辈。而此次,为了不再激化矛盾,我不会出兵护送,只能派孟良和两个功夫比较好的兄弟跟随,所以,知道你此行的人越少越好,希望对方以为我这里没动静,而疏于防范。”
文玉书抬头道:“我知道了,元帅,我该怎么做?”
杨六郎如此这般的把事情交代了一番。
“小兄弟,快些吃,我们一会该上路了。”孟良把沉思中的文玉书惊醒。见几人都已吃完,眼巴巴看着自己,脸又微红,紧吃几口。宋义道:“慢些吃,小心呛着。”
文玉书喝完粥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孟良道:“等一下,让他俩给你上药,重新包扎下伤口。”
文玉书摇头:“不用了,并未抻动伤口。”当先向外走去。三人只得跟着出来。继续上路。看着马车离开,而那些酒兴正浓的客人,忽然就没了声息,看着远去的车影,脸色突然变得和这不正常的天一样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