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我叫皇甫贯虹,生于江南,久居北地。在惊蛰时节的一个午后,望着庭院中稀稀疏疏的青绿,一股莫名的哀愁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一般,悄悄在心头潜滋暗长。
前不久,幼时好友给我打来电话,问清明将至,今年回不回来祭祖。
我说,回不去了,太远。
“从冀北到江南,坐火车的话,朝发夕至!”老友不理解,问,“这点距离算什么?”
“冀北与江南之间隔的不是长江黄河,而是淡薄的亲情。”我何尝不想回到故地与老友坐在一起喝杯茶,谈谈心呢?只是,回乡之后难免与各种亲戚往来,在一切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亲人之间的关系现实的让人心寒,我不愿回去的根本原因,就是怕面对那一张张冰冷的笑脸。
有人会问,你是不是混的不好,无颜见父老啊?
我今年刚刚三十,属于亲友圈中混的还可以的那种。在我的名下有三套房子,两套在帝都的繁华闹市,一套是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冀北高阳。
我有一座占地二百多亩的现代化纺织工厂,厂里有七十多个工人。
我还有一辆顶配的奔驰S350,这是我结婚的时候,老丈人那边馈赠的陪嫁之一。
不客气的说,我是千万富翁,在当今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我都属于毫无争议的中产阶级。逢年过节,我的手机里都会收到很多亲戚的祝福短信,甚至还有一些亲戚不远千里的会赶到高阳来探亲。借到钱的亲戚回去后,说我是了不起的青年才俊,不但是211大学的金融高材生,还是优秀的企业家。没借到钱的亲戚则不屑一顾,说我是上门女婿,这白眼狼之所以会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做银行行长的老丈人!
对于上门女婿这个头衔,我摘不掉,不过我向来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怎么说我。这辈子我不用工作都饿不死,而且在我的家里,我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漂亮女儿,她叫皇甫惊鸿。小丫头和她的妈妈一样,体态修长,五官精致,笑起来还会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总是很自豪的跟小朋友说,在我们家,我姥爷姓皇甫,我爸爸姓皇甫,我妈妈姓皇甫,我也姓皇甫!
皇甫确实是一个听上去很有贵族味道的姓氏,上学那会,我之所以会追求我老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皇甫这两个字的好奇。至于我原来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我的老友却坚持喊我张俊。
中国有几百万个张俊,俗到掉渣,比起皇甫贯虹这个新名字,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也惊叹,你老丈人果真是文化人,从取名这事儿上便可见一斑。不过文化人的家庭,也少不了争吵。我是南方人,很反感看见家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的面红耳赤。但问题是,我媳妇是行长的千金,又是北方人,她那直爽而暴躁的性格最终逼走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不识字的老农民,临走之前,她笑呵呵的说,俊子,好好过你的日子,只要你们不吵不闹,我和你爸就踏实了。
母亲回老家后,家里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专职带孩子,做家务。在媳妇的授权下,这个叫刘婶的老妇女把庭院里种的那些瓜果蔬菜都拔了。没几天,家里又请了几个泥瓦匠,很快,绿树假山,喷泉鱼池都起来了。
媳妇指着三百多平的法式花园,骄傲的说,“这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你妈,土的要死,居然在院子里养鸡种菜。”
“那只土鸡下的蛋,不都被你吃了?”自从母亲回老家后,我对媳妇的不满情绪日益加剧。这刁蛮女人的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坏思想,她认为婆媳是天生的敌人,有你没我,不可调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这疯女人不仅是‘三观’有问题,嘴也变得越来越损。我们的厂子,中午会给员工配工作餐,她巡视之后,要求食堂的负责人以后用陈米做饭,“工人吃那么好的米干嘛?浪费粮食!”
“陈董事长,你特么的有毛病吗?这批棉纱说好是三点送来的,现在四点了,车在哪?”面对原料供应商,这疯女人的嘴照样不客气,电话那头的纱厂老板被她咆哮了半天,硬着头皮一直道歉。年底与纱厂结账,陈董事长点名要我过去,见面后陈董唏嘘不已,说你们家的那口子真是厉害,我都六十的人了,居然被她像训孙子似的直咋呼,你怎么受得了?
我当然受得了,因为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她的性格。慢慢的,厂里的工人也开始害怕我,他们惊讶的发现,向来彬彬有礼的总经理,怎么也转性变得这么爱咆哮了?老友发现了我的变化后,很是担心的说,“你怎么了?你不是很向往淡泊宁静的生活吗?”
我吃素读书,我追求纯洁和善良,我追求淡泊和宁静,这些表象之后隐藏的,其实是我骨子里的肮脏,阴暗与嗜血。
我想远离尔虞我诈的世界,因为我深知自己不是个好人。如果你让我内心的凶兽苏醒,我一定会把你折磨的生不如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残暴,可上天对我的努力一直视而不见。他把一个粗鲁又没有教养的女人扔到我身边,我很无奈,所以我想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让她也感受感受被人粗暴对待的滋味。
我幻想着有一天,媳妇也能跟我一样,学会克制情绪,善待他人,然后我们一起过着淡泊宁静的生活。
机会终于盼来了,有一次晚高峰,主路上的各种轿车堵了好几里长。在我身后有一辆奥迪,拼了命的按喇叭。那股噪音好像火上浇油一般,媳妇摇下车窗破口大骂道,“开个破奥迪,你有什么资格狂!眼瞎吗,前面堵那么多车,还一个劲的按喇叭,催命呢?”
关上车窗,放点音乐,安安静静的听会歌,堵车这样的小事也犯得着大呼小叫?被媳妇这么一咋呼,憋了多年怒火的我一脚踹开车门,从后备厢里抽出一根钢管,二话没说就把那奥迪给砸了个稀巴烂。在警局的时候,人家要告我故意损坏财物罪,保险公司定损后说修车大约要五万多,更惨的是按照法律,这个数完全可以判我蹲两年的监牢。
这下媳妇慌了,她可怜巴巴的柔声说道,“大哥,我们买一辆新车赔您,是我老公不对,您高抬贵手,别跟他一般见识。“
冀北高阳就屁大点地方,谁不认识谁?
车主也知道皇甫家在当地有点来头,心想既然能换一辆新车,得,那就不起诉你老公了。但这事对我来说,压根儿就不是简单的一个砸车泄愤的治安案件,我咆哮着,说赔什么赔,有种你特么的也砸我的车!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老丈人和局长跑过来调解,丈母娘皱着眉,说,“贯虹,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哪来这么大的火气,现在厂里也没什么事,你们两口子去欧洲转转好了。”
“我看他是中邪了,”媳妇好不容易才安抚好那个奥迪的车主,她说什么都不让我在派出所久留,生怕我再节外生枝。
从那天开始,饭不好吃,我就摔盘子砸碗!东西找不着,我就把衣服扔院子里烧掉!我的火越来越旺,媳妇开始躲我了,没多久,她哭哭啼啼的跑回娘家,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那个畜生昨晚洗澡的时候调不好热水,居然把卫生间给砸了。”
后来,老丈人找了个借口约我去喝茶,问,“你俩是不是感情出现问题了?”
“我不喜欢家里吵吵闹闹的,”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见多识广的老丈人顿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这是性格不合啊!老丈人安慰道,“你妈脾气也不好,这么多年我也熬过来了。贯虹,这些年我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我这身体还能撑多久啊,你给丫头点时间,我让她改!”
我怂了,看在老丈人的面上,我不得不再次向媳妇低了头。当我重新开始以礼待人的时候,媳妇好像突然忘了我也会发火,紧接着,糟糕的生活又开始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彻底绝望了,渐渐的,我变得越来越颓废,辞了工厂总经理一职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这一关,就是两年。这两年,我和媳妇经历了分居,争吵,离婚(没离成),乔迁。
买房子对普通家庭来说,是大事,但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媳妇的衣帽间里又多了个皮包。她一声不吭的在隔壁小区买了一套独栋洋房,至于户型是什么样,我因为没进去过,所以不清楚。不过自打她带着孩子搬走后,我的世界清净了很多。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吧。
我不知道这种没有人情味的夫妻生活什么时候会出现转机,在一个异常压抑的孤寂夜晚,滴酒不沾的我,头一次跨进了酒吧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