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水已凉。
——哥哥没有喝，就走了。
帐中只有枚雪一个人。
——哥哥问我，你还要找他吗？我点头，说，是。
婚约取消了。
——他说，希望我不后悔；我说，我不会后悔的。然后，他就走了。
聘礼，哥哥已经着人退回。虽然李家自觉对不住将军家的声名——她一个女儿家的名誉，说，所有聘礼都不必送回了。
但是哥哥还是坚持，把所有聘礼，连同请婚、退婚的两封书信，完整归还。
枚雪把那杯凉茶端来饮尽了，走至帐前，掀开帘幕。
这是件好事。
按理说，这是件好事，可是不知怎的，她并没有感到十分欢欣。
——丁成皓，你会叫我后悔吗？
枚雪茫然望着雨幕。
思绪飘摇到很久以前。
终身大事。
什么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小时候听表姐说喜欢什么样的人，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她不懂，天真去问娘，娘亲愣了半晌，掩唇轻笑说，等她长大了，就会知道。
“不要！我现在就要知道！”她顽皮道。
“小淘气蛋儿！这个谜题，只有自己才能解开啊。”二夫人笑着把小枚雪抱到怀里，“娘呢，只能在合适的时候，提点一下你。”说着，她便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
她觉得娘笑起来真好看！娘亲笑起来最好看了。可是她一点点长大，娘亲的笑容却越来越浅淡了。她再长大一点，娘亲肚子大起来，要给她添弟妹了，她挺高兴、也挺期待的，可是看娘亲，却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甚至连开心的笑颜，也愈发少见。
她看到爹新纳的妾室挽着爹的胳膊，陪乘同去赴酒宴，她难过得不得了——爹没有她想象中的爱护娘亲，其实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忽然这么难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有我呢？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添个弟弟或者妹妹来受气呢？
娘生病了。
她看到娘捂着胸口在咳嗽，娘抬头朝她微微笑道：“有时候觉得胸闷，喝两杯茶压下去就好了，雪儿，不要同别人说啊——娘看过大夫了，没事儿的。”
她迟疑地点了头。
她以为娘只是病了，不知道这病其实好不了了。
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没事做的时候她常常趴在娘的大肚子上，给小宝宝哼哼曲儿、讲讲故事、说说悄悄话什么的，或者轻轻拍拍他，以姐姐的口吻道，你要乖哦，出来的时候要听话，不要像我，把娘疼的。
“雪儿。”娘亲的手掌温暖，抚在我的头顶，我抬头冲她笑：“娘你放心，我哄了宝宝这么久，他出来的时候一定乖乖的，不会叫你疼坏了的。”
“雪儿…我的傻雪儿…”娘亲脸上的笑意是这么淡，却还是这么美，即便她眼中已惹了心伤，倒好如纯白的芙蕖沾了碧水，盈盈然叫人爱惜。
整个将军府，却只有枚雪一个，这么想。
只有她一个人，期待娘亲肚中新生命的到来。
她有很多姊妹兄弟，表的，堂的，同父异母的，却没有一个，一母所出的手足。
将军府上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嫡子枚继臣，她哥哥。
自懂事起，她就清楚地知道这个哥哥不喜欢她。
整个偌大的将军府，除了娘，没有人会纵容她。没有人会像娘一样疼爱她。
可是她祈祷了这么久，同那个孩子废了这么多口舌，娘还是难产了。
她候在走廊，从半夜等到天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奔入房间，几乎是冲到娘跟前的，看着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她绝望地跪下了。
稳婆拉起枚雪，告诉她，二夫人没有死。
她失魂一般走出门，廊外，秋天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飘落，她哭了。
娘给她生了个弟弟。爹多了个儿子。
她抱着她的小弟弟，开心又忍不住数落他：“你呀你，累坏娘了知不知道这么不懂事！”可是还没有开心多久，娘撑不住了。
娘病倒了。
这回是完完全全的，一病不起了。
弟弟还没有断奶，饿的又哭又叫；奶娘来了，喝上陌生的奶水，这小畜生竟然安静了。那双眼睛，滴溜圆的，漂亮的像是一段孽缘生的。他用力地吮吸着，把**咬出了血也不罢休。爹来看娘，气势汹汹地来，怒气滔滔地走。她生平第一次心气难平地挡住那个残忍的男人：“你不是我爹你不配做我爹！”
不出所料的，迎面掴来一个巴掌，火辣辣的疼，眼泪都冒上来了，不过这一切这样真实，痛快，够爽，够狠，她笑了。
忠心的奴仆替她说话，她笑着大声道：“求什么情！我欠他什么！我娘要死了都这样便是我们都死了又有什么？！”
将军面色青白，命人看管好她，大步离开去，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从此，永远消失在她眼中。
从自由受限的屋子里逃出过两次，又被关回去罚禁闭，禁闭从一周变成一月，其间，她听下人窃语，说是小夫人有喜了。她在心中冷笑，那个贱人，也配叫“夫人”？！
她在孤独中仇恨起一切。
只是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出来，娘已经不在了。
悲伤淹没了所有情绪。
将军把叫她过去，说是有些话要交代；她站在他面前，未及他开口，语音微颤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这就是他们一个半月以来的第一句对话。
将军转过身看着她，她不待他想说什么，竭尽平静地结束了这场对话：“你不用说什么，是我娘根本不应该来到这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
可是她的内心毕竟没有这么强大，一合上门，泪水便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一年冬天，接着发生了许多事情。将军妾室流产；弟弟和奶娘接踵死去；将军领军而大败，就此长眠在了疆场。
那一年没有下雪。她的生日到了，也没有庆祝的氛围——整个将军府缟素飘飘，一片空荡，一片死寂。虽然枚雪不肯原谅她爹，她还是穿上了丧服，行完了祭奠仪式。
夜，深了。枚雪一身白衣走在游廊里，像无所归依的游魂。她黯然地走着，直到撞上一盏灯笼。
“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抬眼看去，原来是讨厌她的大哥——陛下的旨意早已降临，这位哥哥将承父业，官正三品，真是好命，她便笑道：“恭喜哥哥，不，以后就要改口叫将军了，可怜我那短命的弟弟，连将军的一点福气都不曾沾得，只有受晦气姐姐悼亡的命。”
她说完这番刻薄话就想走，一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大娘这样厉害的人物，生出来的儿子像她，倒也是将军府的福气。可惜，同她半毛关系也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素来“讨厌她”的大哥，拉住了她的手臂，言辞温和没有半分火气：“你今天是寿星，不要说这样的话。家母若有做错事的地方，我这个哥哥代她向你道歉。”
她听着后一句话，用力忍住涌上来的气泪。不想手腕一凉，她惊讶地看向这个“坏”哥哥。“父辈的怨恨不该落在孩子身上。你可以继续厌恶我，不当我是哥哥，但是这个镯子，”枚继臣看着她，再看那镯子，以长辈的口吻，带着一些无奈与歉疚，“这是你娘的，她出葬前爹从她手腕上取下来，一直想交给你，但你怨恨他，他也觉得愧对你们母女，此次出征凶多吉少，他心里也有数…临走前，他嘱托我一定要把它交给你，现在我做到了，留不留，你自己决定吧——当作礼物也好，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太多，这个生日…算我欠你吧。”
幽幽灯火缓缓走远，她杵在原地，很久很久。
翌年冬令，枚雪及笄。
她待母亲指点的终身大事，到如今，已然落成一场空梦，随迟来的雪花湮没在记忆中。
是在下雨。目力穿不过水帘。抵达不了的远方是过去。枚雪伸出手，任雨打湿衣袖。
六月的雨何时如此凉人肺腑？何时变得如此凉人肺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