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七月六日,毕业后张强比我先一步离开东营,这家伙是我在大学里的死党之一,他为了等我从杭州赶回来,把离开东营的时间拖到了这一天。我早先计划的毕业后生活也在从这天起彻底的脱离了原有的计划。
同样是在这天,日中友好协会、日本和平委员会、日朝协会等团体举行集会,纪念卢沟桥事变七十周年,集会呼吁正确对待历史。若干年后的今天,中日对待彼此表现如同两名相邻居住的泼妇打架,家人还不断地煽风点火。看到这种表现,我认为这次集会的呼吁是如此的无力和绝望。也许更像是形式主义,大家在呼吁之后该吃吃,该睡睡,生活一尘不变的继续下去,然后等待着下一次集会上的呼吁,或许是在等待着下一次中日战争之后的和平集会……
我代表世界上所有的人向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致歉,作为你们的后辈,我们一直没有从你们的死亡和痛苦中吸取什么教训,只记住了的仇恨,只继承了沽名钓誉。我相信你们不会白白死去,我也相信在人类真正能够理解和平的意义之前,还会有更多人在战争中死去,这句话从不矛盾。
两年后,也就是二零零九年,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说:”我们都是人类,都是超越国籍、种族、宗教的个体,都是脆弱的蛋,面对着一堵叫作“体制”的坚硬的墙。显然,我们没有获胜的希望。这堵墙太高,太强—也太冷。假如我们有任何赢的希望,那一定来自我们对于自身及他人灵魂绝对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任,来自于我们灵魂聚集一处获得的温暖。花点时间想一想这个吧。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真实的、活着的灵魂。体制没有这种东西。我们一定不能让体制来利用我们。我们一定不能让体制完全失去控制。体制没有造就我们,我们造就了体制。”
很多人不能理解上面那些文字的含义,觉得毫无逻辑可言,那是因为墙已经扎根在我们的心里,与灵魂融为了一体。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以为被世界欺骗,到后来我认识到是我看错了世界。今天也好,明天也罢,纵有千万个不理解和唾弃指向我,我也会选择成为一颗脆弱的蛋,以卵击墙的那个蛋,以脆弱身躯向坚硬无形的“体制”冲击的蛋,当然,更要做好被一个可爱的日本女孩永远深爱着的穷光蛋。
回到二零零七年七月六日的东营,在那个盛夏的下午两点多,我帮张强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他费力的拖着两个拉杆箱,其中一个两轮拉杆箱的轮子出了点问题,不会转动,只能摩擦着地面向前。暴烈的阳光晒的整个校园静悄悄的,确实如歌里所唱的那样,宁静的夏天,只不过是热的宁静,宁静的让知了都午睡了。我们两个人汗流浃背的从宿舍楼走到学校北门,搭上一辆出租车后直奔东营长途客运站而去。
张强和我在候车室里靠近检票口的座椅上坐下,等待着检票。我透过候车室宽大的玻璃门向停车场望去,停车场里整齐的停着很多长途巴士,这些巴士去往很多地方,如济南、SH青岛、沈阳等地,因为我的家在北京所以我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开往北京的巴士。
等待过程中的无聊让我莫名的做着各种无聊的小动作,无聊透顶的时候我挨个提了提这三件行李,确实很重。
“这三件行李都不轻,你下车之后自己能搞定吗?”我盯着眼前的这三件行李,想着张强下车后一个人难以应付的场景。
“没事,放心吧,有人接我,到家后还能吃上晚饭。”说到这里张强双手叉着腰,看了看我脸上起的一个豆子,说:“路尧,今天早晨你刚从郝泰家回到东营,杭州离东营这么远,又没有直达的车,肯定累,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要紧,一会我帮你把行李搬到大巴的行李舱里。”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尽快吧。”
“我已经决定去北京发展了,等你回去。”
“一言为定。”
四点多,我望着张强乘坐的那辆大巴驶出客运站后,便搭乘公交车前往学校那边的住所。虽然还不到下班时间,但公交车上几乎坐满了乘客。我向一个靠窗的位子走去的时候,总感觉众人都在看我,觉得有点别扭,我尽量把表情放的自然,反而却不自然。坐了几分钟我便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之间,就在不断的点头瞌睡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手机的短促震动,我猜测这肯定是同学发来的祝福短信。在这个毕业季,我收发了很多条的祝福短信,目睹了很多场的含泪相送。
我为了掏出放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机颇费了番周折,上半身用力向后靠,腿伸直后再极力扭着身体,即便这样也只能凑合着把两根手指伸进兜里,把脸憋得通红才把手机掏了出来。短信的内容如下:“这四年的相处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友情,祝福你在今后……”。虽然内容老套,但此时我感到的是情真意切,我相信这条短息是一个字接一个字的敲出来的,而不是转发别人的。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以缓和心头这股不舍的思绪。
我身边站着一个高个的男人,不到四十的样子,就在我阅读短信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的瞟着我的手机屏幕,当我有所察觉后他便立刻抬起头来,面目表情有些不自然的看着车窗外。
东营这座城市的规划很特别,分为西城、东城和市中心这三部分。西城是最古老的城区,这里主要以购物、娱乐和休闲为主,这里曾是我和同学们经常光顾的地区。东城的主要职能是政府办公所在地,是在建设之中的XC区在大学的四年中我根本没有去过东城,因为XC区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我一直想象那边是毫无美感的建筑和自欺欺人的地标。市中心的概念不同我们所想的那样,只因为这个地区处在东城和西城之间,所以被当地人称作为市中心,这里远远没有西城和东城的热闹繁华,我们的大学就在东营的这个市中心地带。我的住所就在与大学仅仅一墙之隔的胜利油田东辛一矿家属区内,是处在一栋居民楼二层的两居室。
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站地的时候,自身偶尔会产生的那种不自信的紧张情绪不请自来,这种情绪最该死的特点是在我内心以匀速蔓延,逐渐的占领整个身心。造成我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是对将来的不自信。大概在半年之前,当我每每听到别人谈论着毕业后即将奔赴的工作岗位的时候,那些没前途、没潜力、没能力的字眼就会不请自来,我能明显的感觉到那些没前途、没潜力、没能力的人的特征和我本人基本相符。尤其看到同学们在招聘会上和招聘方侃侃而谈后拿着聘书场景,我真的是自卑到了极点,那真是相形见绌又嫉妒。我傻愣愣的看着那些公司的招聘条件,同时心里想着手中握着的那份寒酸的简历,别说是上前和招聘方交流几句,我甚至连推荐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我始终做不好向别人推荐陌生的自己。那一瞬间我感到和他们的人生差距已经形成了,非常失落。这种不自信的紧张情绪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为我的不速之客。
公交车即将进站的时候我扶着面前座椅的靠背慢慢的站起身来,就在我还没有完全离开座椅的时候,一位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然后迫不及待的坐了下去。随即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鼻,像我这种对香水没有过任何研究的人也能嗅出这股味道的不同,这股清香让我觉得自己站在一片花海之中,这种感觉足以冲淡刚刚那股紧张的情绪。
公交车稳稳的停靠在车站,此时车上已经有些拥挤,我在稍显拥挤的人群中挪步到车门前,未等车门完全打开,我便跨步冲下车去,径直走向车站旁边的露天广场。这个广场是露天餐饮专用,广场周边还集中了很多家小饭店。这个广场就在我的住所附近,位于大学和住所的北侧,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广场上固定了大概几十组桌椅,这些桌椅和大学食堂里的桌椅一样,并排从列的摆着,供周边商贩使用。这些商贩所贩卖的无非就是炒饼、炒饭、麻辣烫、酸辣粉等,就是这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始终吸引着我的胃口。平日里很多学生和住在附近的居民会来这里用餐,尤其是到了饭点的时候,热闹非凡。
我在这个广场上快速的吃了一份炒饼后,便快速的赶回住所。
当初租房的动机很简单。学校里的宿舍都是按时供电,供电时段是中午十一点到夜里十一点,对于以学习为己任的好学生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不会耽误大学的正常生活。我和郝泰从来不是什么好学生,而且有着共同的爱好—足球。所以我俩对分时段供电这种事情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尤其是欧洲的一些重要比赛的直播时间多为深更半夜。后来我无意说起校外租房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环节,在我看来郝泰也只是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当天他就独自就解决了这个关键环节。所以就有了现在的这个住所。
这所房子的最短的租赁周期是一年,而且必须单次付清一年租金,郝泰二话没说,房租全揽。平时在钱的方面,我经常占郝泰的便宜,郝泰也从不和我计较。突然面对房租这么高额的支出,我觉得不能让郝泰独自承担,然而如果我来承担一半的房租,也会让我的经济状况立刻紧张,而且每个月末才有进项的我,手头余额非常有限。郝泰出了一个方案,他来承担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由我支付,而且是分期还给郝泰。
后来随着我俩常住这里,另外三个要好的同学也加入进来,分别是张强、七仔和甲哥。看比赛、玩电脑游戏,喝酒、抽烟等一切堕落的生活方式是我们在这个住所的主旋律。也少不了临近考试的挑灯夜读。有时候我们也会把这个住所暂时借给与我们相识的几对情侣来住,这个时候我们全部回到宿舍,在约定的时间内从不踏入半步。
在学校里我和郝泰的关系最好,绝对的死党。好的原因是两个人之间那种莫名的投缘,那种投缘完全阐述了什么是一见如故,没有什么推心置腹,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俩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好。如果一定要找到什么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我俩都喜欢穿颜色极深或是极浅的牛仔裤。如此简单而已。
我样貌平平,郝泰却是帅哥,样子很清秀俊朗。这家伙有点近视眼却从来不戴眼镜,整个人总是能显出一种气质让很多女生心疼。他比我高很多,但从不像其他同龄的男生一样干瘦,如果肌肉再厚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和职业模特媲美,这样的评价对郝泰也不公平,因为很少有模特的样貌能超过郝泰,大家都说他和安在旭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嫉妒的人说郝泰帅在发型,于是郝泰这小子就故意剃了一个接近于光头的发型,结果依旧,还是汇集了很多男人的妒忌和女生的目光,渐渐的郝泰成为男生眼中最不受欢迎的人,在女生眼中却最受关注。
东营这座城市缺少大学生兼职的工作机会,所以家庭经济条件基本上决定了我们在学校里的生活状况。大一入学期初的那段时间里,郝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富家子弟的迹象。因为家庭条件不错的学生很容易被识别出,通过他们用的手机或者衣服品牌就可以判断,如果在二零零三年的时候一个人能用手机,甚至用的手机是彩屏和弦,或者穿的衣服是阿迪达斯、耐克,那么就可以肯定这个家伙的家庭条件不错,当然也不排除有些爱慕虚荣的家伙,那毕竟是少数。郝泰用的是旧手机,也不穿名牌衣服,除了帅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一次在郝泰和他父亲电话交流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提起”信托”和”对冲基金”的字眼,我立刻觉得这些概念是多么的高深无比的东西。这两个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奥数,自己是学不会的,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后来我问郝泰”信托”和”对冲基金”的概念,郝泰给我解释了不止一遍,就在他最后一次向我解释的时候,我主动求饶喊停,直接问他家里是不是很有钱,郝泰没有一点隐瞒的和我讲了,和很多富人一样,他家的财富都是通过金融和地产累积的,是当地的隐形富豪。从我和郝泰认识那天算起,到毕业前郝泰死去,再倒现在,在整个大学里,郝泰的富豪子弟身世也只有我知道。
离开广场后,我走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站在了住所的门前,我不慌不忙的从兜里摸索着钥匙,同时粗略的算了一下这个住所的剩余租赁时间,截止到今天,还有大约五个半月的使用时间,根据租房合同的条款,即便我现在搬走,房东也不会退还我剩余的房租。我预计自己还会在这里继续停留三个月,最多也不会超过六个月,在这个春节之前肯定要回到北京客厅里所有的物件都整齐的摆放在原来的位置。电视和空调的遥控器整齐的放在茶几上,那个从未装过相片的白色相框依旧在电视柜的最右侧摆放着,我顺手拿起这个相框,和之前相比这个相框一尘不染,看来张强、七仔和甲哥在离开之前是很用心的打扫过这里。那块白色的长绒地毯安静的铺在沙发前面,地毯不是很厚,但很舒适。我轻轻的躺在地毯上,眼睛不眨的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的那一组吊灯。我想起以前郝泰经常在这块地毯上面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有一次我开玩笑对郝泰说:“房子被借出去的那段时间里,这块地毯历经了多少次男男女女的翻云覆雨,风雨过后只有你这等没出息的无休止的自己玩自己。”
想起这句玩笑话后我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然后发生在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如同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中一格一格的过映。
正式毕业前,由于大家各种忙,如找工作,整理行囊等等,同学们决定将散伙饭安排在毕业仪式的前几天。晚上聚餐结束后,除了一对即将天南海北的情侣去了我们租住的那个住所,其他人都直接回到了宿舍,享受着同学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郝泰的宿舍就在我的宿舍对门,就在规定断电时间前的一个小时左右,我看到郝泰站在他的宿舍门口,此时我正在我的宿舍里,坐在靠近阳台的一把椅子上和其他同学聊天。
郝泰呈现一副微笑的表情看着我,那种微笑是典型的社交型的微笑,我只适应陌生人或者营业厅里的服务人员用这种笑容面对我,换作是好朋友,这种笑则显得十分陌生。如果每天对我笑三次,即便再熟悉的人也会让我有距离感,甚至是觉得到了陌路殊途的时候了。郝泰的这幅样子让我莫名其妙。
我得让这个家伙恢复到熟悉的样子,于是我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向他晃了晃,示意他过来抽一支。郝泰则径直向我走来,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下铺,然后从牛仔裤的兜里掏出那个古铜色的Zippo打火机,不做停顿的顺手将火机扔向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火机在空中没有任何的翻转,画着抛物线飞向我。我很干脆的接住火机,熟练的打着火机,先后点燃我和他手里的香烟。
“我想我学不会吐烟圈了。”我深吸了一口,有节奏的将烟吐出,尝试着吐出一个烟圈,结果还是一塌糊涂。我等着郝泰像以前一样奚落我,然后两个人顶嘴,可今天的郝泰却不言不语,只是斜靠在床上抽着烟,眼睛不眨的盯着他嘴里吐出来的烟圈,不过他没有半点向我显摆的意思。如果让女生看到郝泰这副样子,可能会让她们心痛,而不是心生怜悯。
我故意不用正眼看他,有点阴阳怪气的对他说:“鄙视你,玩帅的另一个意思就叫做装,你得让多少男人嫉妒死啊?”
郝泰摇摇头,但总算是回应了我一句,说:“没有装,刻意的玩帅,反而玩不好,其实还是真实的自己最好,就比如我现在的样子。”
听他说出这句话,我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不地道,到现在你才告诉我脸皮厚的人才能吐烟圈。”我说完这句话后,郝泰居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有和我争辩什么。
“路尧,毕业后你回北京虽然是郝泰在问我,但语气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那是肯定的,我家是北京的。在校园招聘会上就没找到工作,只能回去了,而且客观来讲BJ的发展机会肯定多。”
“回去挺好。”郝泰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
我随后调侃道:“郝泰,你将来要是上班了,那也就是业余爱好,我现在甚至能看到你将来在斐济休年假的身影,你这年假是休了一年的假,可不是一年之中就有几天的那个年假。你戴着墨镜躺在柔软的沙滩上,那沙滩可比北戴河的强多了,你的女人同样带着太阳镜,小心翼翼的补着防晒霜,穿着什么……我就不能说了,得尊重大嫂,以至于其他的细节和天黑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做陈述了,你的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是不会白练的。”其他人听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也过来凑热闹,起哄。郝泰只是耸了耸肩。
看到他还是这个样子,我确实有点不解。“怎么了?郝泰,和我们比的话你逃出校园就是升天,怎么摆出这么一副德行?”
“路尧,你比起其他人,要少奋斗多少年,你知道吗?”
“不明白!”
“你是北京人,你家已经拆迁了,有补偿,有房子。”
“打住,停!”我抽了口烟,缓缓的吐出,说:“是拆迁了,拆了我爷爷奶奶的宅子,我承认老两口是留给了我一套七十平米左右的房子,就在北京的西南六环那边,那边比较偏远,好在是没出北京地界,将来究竟是不是属于我的,其实还都是未知数。”
“怎么了?”郝泰认真的看着我,他的眼神显然不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意思。
“叔叔,大爷,姑姑,你明白不?”
“不明白!”郝泰有点不解。
“就因为平白无故多出了几套房子和一笔钱,他们就挣来抢去的,把我爷爷活活气死了,真是气死的,老爷子什么毛病都没有过,就那么活活的被气倒下了,再没起来。我奶奶横下心,都分了。现在我奶奶和我家一起生活,他们就说我家是图谋不轨,再不就是多拿钱了。后来我爷爷的丧葬费用均摊也引起了叔叔大爷姑姑们的争议,硬说是我奶奶背着他们多给我爸妈钱了,应该由我家来承担大部分。其实拆迁补偿没多少钱,分到每个儿女手里有二十多万吧。”我说完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空落落向窗外看了看。
“然后呢?”
“最后我家独自担负了所有的丧葬费用,花了十几万。他们没觉得理亏,他们觉得更加印证了他们之前说的,我奶奶偏向我们了,多分给我们钱了,是我爸妈心里发虚才会独自承担所有费用。我小时候他们对我可好了,上大学也对我不错。”不知不觉宿舍刚才的那股热闹气氛戛然而止,各个保持沉默。
我看到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便起身来到阳台,把烟头掐灭在阳台围栏上的烟灰缸中,郝泰也跟了过来,他把烟头掐灭后,和我一起靠着围栏。我觉得刚刚的气氛有些压抑,本来大家即将分别,何必说这些呢?但这些事情确实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总想着开个玩笑,但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笑。
“郝泰,我的高中、初中、甚至是小学同学问我想不想家,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从没有过离开北京的感觉,因为东营的天和北京的天一样,白天晚上都灰蒙蒙的。”
我这个冷笑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郝泰却笑出了声。
“路尧,回北京后你想做什么?”
“先找工作,然后遇见一个对口的妞结婚,再然后就要小孩,前提是如果我养得起的话,一句话又回到工作挣钱上了。”我苦笑了一下,想着手里拿着那份寒酸的简历在学校招聘会上的场景。
“说实话,我真不想上班,肯定不是家里有钱我才这样想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造成我这种想法的。”
“也只有你才这样,你看我们这样的,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就知道要找工作挣钱。你无所谓,别人肯定不会因为你不上班嫌弃你,都不能称你为长期饭票了,你简直就是肯德基,可以供多人同时用餐,还得排队等候。要是换成我这样的,别人嘴里肯定是冒出一些‘没前途’类似的字眼吧。”
郝泰无奈的摇了摇头说:“你刚才说的家里那些事,让我想起了大三的那个暑假,就是去年,有个工人从工地上的高楼上坠落下来摔死了,和我爸公司签订建筑承包合同的那个建筑公司按照相关法律法规进行了赔偿,赔了六十万,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还有这事?”我有些惊讶,又有点好奇,“你还真没和我说过,是不是对方嫌赔的钱少?”
“对,因为之前的赔偿已经有了法律效应,所以死者家属很难再从有劳动关系的那个建筑公司得到进一步赔偿,于是死者家人来我家闹,还要赔偿。”
“不是已经赔了吗?为什么还去你家闹?”我有点迷惑。
“因为我爸的公司是那个项目的开发商,但是项目的各种手续以及与那个建筑公司签订的协议都是没有法律空隙的,确实没有承担赔偿的责任。但死者家属闹的理直气壮的,大早晨就来到我家楼下,对了,我一说你就知道是哪天早晨。”
“哪天?”我回想着去年暑假里我经常和郝泰一起在线熬夜玩游戏。
“就是我打电话问你北京炸酱面是怎么做的那天,还记得不?”
“哦,想起来了。”就在那天,因为这事我还特意向我妈请教过。
“死者的大舅子带着死者的老婆、小女儿、父母跪在我家外面,披麻戴孝的。死者大舅子嘴里的各种可怜,各种没有天理。好多人围观,你是没见过那个场面。那个小女孩特别小,我妈说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特可爱,就是小脸和小手脏兮兮的,不停的往他妈妈怀里扎,我还记得小女孩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恐惧,死者的老婆和妈妈只是哭天抹泪的,那个老头面无表情。”
“赔了吗?”
“你听我继续说,”郝泰抱起胳膊,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说:“我爸当时没在现场,我妈特别害怕,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基本上都是我和他交涉,死者大舅子很能闹,后来警察都来了。”
“最后怎么处理的?”
“派出所的人调解呗,免得生出更大的事来。后来我爸匆匆赶回来了,见我爸回来了,死者的大舅子一把抓起孩子,拽着他妹妹走到我爸的车前,让他妹妹抱着孩子躺在轮子下面,说如果今天不给个交代,就让她们母女两个也别活了,小女孩被吓得哭的撕心裂肺的。我爸连车门都没锁,直接带着他们进屋解决事情。当时我真想狠狠揍那个死者大舅子一顿。”
“还真赔了?”
“可不嘛,小孩的抚养费加上死者父母的赡养费按照每年十万的标准,一次性赔付了二十年,也就是二百万,当时就签了协议,相关人都签字按手印了,下午就把钱给清了。我妈挺开心的,倒不是因为没人再来闹事了,而是我妈觉得那个小女孩生活应该有保证了,至少不用指望她舅舅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了。”
“我去……”我只在照片上见过郝泰的妈妈,现在想一想他的妈妈在照片里的笑容,那一定是善良的真实表现,而不是故意表演出来配合拍照的。
“第二天,我爸说可能要出事,因为这件事处理的太草率了。”
“这不挺好吗,你们一家子是菩萨转世吧?”我想到还欠郝泰几百块房租没还,他也不曾提过。
“因为协议中没有约定好那笔钱是如何分配的,也就是没有明确老人、孩子和孩他妈各得多少,所以怕他们家为了这笔钱再生事,本来儿子就没了,再因为这些钱闹得家庭四分五裂的。”
“啧啧啧,不会被你爸言中了吧?”
“对喽,那家人后来闹到了法院,我妈还去做了证人。”
“想一想我家发生的事情,意料之中,这就是亲人,当你想谴责他们的时候,你还总想起他们对你的好。”郝泰从他的烟盒里掏出最后两支烟递给我一支,我俩各自点燃后,他稍用力的攥扁了那个烟盒。
“这件事之后,还有让你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猜死也猜不出来的事情。刚才咱俩说的那些事情,完全不能和这件事相比。”
“不会是那家人又跑到你家要赔偿吧?”
“是赔偿,不过是另一个工人。他也为了得到一笔补偿金,啧啧,跳楼了。”郝泰耸了耸肩,顺手把烟盒扔进了阳台上的纸篓中,然后轻轻的吸着烟。
“赔了?”我惊讶的看着郝泰。
“那当然了,我爸说了,必须赔偿,无条件的赔。因为人家信得过你,所以才敢选择跳楼。”
我目瞪口呆说:“这个世界都疯了吗?搞不定啊。听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敢毕业步入社会了。”
“我也够呛能搞定的。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我是真实的,还是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感觉到的真实只存在于你、我和樱井爱佳组成的这个小世界里,当然还有我的爸妈和妹妹。”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异常惊讶:“樱井爱佳?”
尽管我很惊讶,郝泰还是表现的很镇定,说:“我的女友,网上认识的。怎么了?”
我好奇的看着郝泰,说:“今天信息量太大了。你把这事藏得够深的,快毕业了才让我知道,不过现在网恋一点都不奇怪,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怎么认识的?”
“就是我给你打电话求教炸酱面怎么做的那天认识的,当时论坛里有个帖子,求炸酱面做法,留下一个邮箱,雅虎的邮箱。于是我就打电话问你炸酱面是怎么做的,然后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晚上的时候,她给我回复了,两行字,第一行是日文,完全看不懂,第二行是中文,就那么几个字,谢谢你131号,好美味,桜井爱佳。”
“像日本女孩名字,日本人?”
“嗯,我当时以为是网名呢,因为邮件中有日文,我也猜想过有可能是日本人,确认她是日本女孩的时候,我特惊讶,特兴奋你知道吗?”
还真是个日本女孩,我回答郝泰:“必须知道,你俩用中文交流?”
“对。她中文不是特别好,有时候要好久才回复我,最久的一次是一周才回复我,能把人急死!”
“她是学中文的?”
“不是,是服装学部的造型学,我猜是服装设计。”
“你手机里有她的照片吗?我看看长什么样。”
“真没有,我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个大概轮廓,高矮胖瘦、头发长短这些,对了,过些天她会给我寄来照片,穿着她设计的衣服,她告诉我那件衣服已经设计了三年了。其实我也着急看她本人的样子。”
“什么衣服?能设计三年,我也算佩服到家了,郝泰,凭你的第六感,你觉得她会长什么样?。”
“肯定比不过山口百惠,肯定是特别可爱的那种。”郝泰说完后笑了笑,我发现男人也会笑的甜蜜。
“拭目以待,你有没有急把她睡了?”
“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那是对她的亵渎,我和她还交流过这方面的事情。”
“你也太不要脸了吧!果然是日本女孩。你俩直截了当交流这些?各种细节和场景吗?”
郝泰听到这里,有点不开心了,说:“正经点,可以吗?其实最开始我们只是商量在哪里见面,她是滋贺县的,那里离大阪和京都比较近,我俩比较了一下,最终选择在大阪见面,然后我就开玩笑问她是否担心被我睡了,她回复我要温柔,因为她还没有过,这么直白的女人。”
“这不是很好吗?两张白纸,你怎么不高兴呢?多少男人都盼不到的事情。还是个日本妞。”
“别那么龌龊好不好?我下不去手,对女人来说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告诉她我怕她承受不了这个过程,她居然回复:我不怕,你也要勇敢。当时把我逗笑了,最后我俩都妥协了,七年后再见面。”
“七年!?”
“不是真的需要七年时间,只是意味着时间会很久,我得过了心里这道坎,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可能早就去大阪了。”
听郝泰讲到这里,我想着这是什么一道坎,这么难逾越。
郝泰掐灭手中的那支烟,从我裤兜里拿出烟盒,抽出另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后用力的呼出,呼出的烟带着莫名的情绪。正在这个时候,到了宿舍楼断电的时间,所有的房间瞬间漆黑一片,随后传来大家不满的叫嚷声和阵阵口哨。
宿舍里已经有人拿着脸盆去水房洗漱了。郝泰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继续说着:”毕业后,我就得去我爸的公司上班,和他的圈子里的人打交道,这些人就是所谓的金字塔顶尖的人,这些顶尖的人算计坑害底部这些人,看不起底部的这些人,没有底部的根基,哪里有他们这些塔尖?你知道我和他们其中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为情吗?用你们北京话说那叫臊得慌,但是我以后必须和他们打成一片。受他们影响我偶尔会想以我的家境还搞不定一个日本普通人家的女孩吗,真是毫无根据的自大,丢死人了。你说,爱佳知道我有这种想法会怎样?是不是失望至极?”
“今天你算是掏了心窝了。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我能保证这是真的。”
“越是真的,越容不得这种想法存在。事情远不止你想的这么简单。”
“有多复杂?”
“沙漠里的沙子,金字塔,远在日本的女孩。”说完后郝泰回到宿舍,
次日清晨,郝泰跳楼自杀。
当时窗外传来了两三个人急促的叫喊声,他们的只言片语告诉我有人坠楼,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睡眼惺忪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探身望去,事发地点就在我住的这栋东西走向宿舍楼的西侧,我猜想是从楼内走廊尽头的窗户上跳下去的。我看到了楼管的身影闪了出来,他摊开双手,无奈的摇着头,对其他人说着什么,距离楼管不远处的地方散落着一只拖鞋,我的反应是自杀,随后想着这个人自杀的原因,这几栋楼住的基本上都是毕业生,难不成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工作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个可能性不大。失恋?这个有可能,去年毕业季发生过因爱而亡的事情,因为某个男生不想要那个即将成为过去的女孩,结果被那个女孩几刀捅下去后,男生变成了过去,女孩的人生也更改了轨迹,我想这个女孩是在用别人的错误和愚蠢来嫁祸自己。说不准今年会出现为情自杀的,大学里的恋情中要数纯爱最多,但是面对毕业后的生活压力,这种最原始、最纯的爱情存在居然被很多人称为不现实。
想着这些问题,我挪着还未完全清醒的步子下楼,向坠楼的地点走去。离事发地越近,却越不敢靠近,我在距离他们大约几米远的地方站住脚,努力区分着地上的这个人与郝泰的不同之处,努力在相同的牛仔裤、短袖和发型中找出不同,以证明这不是郝泰。第一遍找不到,那么再来第二遍,我依旧无法找出。我的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我努力的在这空白之中找寻着郝泰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