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我四岁。
听别人说，我的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我就已经一岁多了，这就说明，这个心地善良憨厚老实的男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的爸爸外出捡柴的时候在山脚下发现了晕倒的妈妈还有襁褓中的我。
他把我们带回了家。
那个时候村里的人都是反对他这么做的，带着些许迷信的想法，认为我和母亲是不祥之人，怕我们败坏了青城镇的风气。他们日日夜夜守在我家门口，轮流砸我们家的大门和玻璃，每每这个时候，我都在母亲的怀里哭的特别厉害，爷爷坐在摇椅上不停的叹气，而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是看着我傻乐，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新玻璃换上，等着它再一次被砸烂。
在那个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困难，毅然决然的把我们娘俩留下，给我们的一切，都无怨无悔，似乎这是他的天职，不管我们自愿接受或者被迫接受，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理所当然。
后来经过邻居大奶奶的调解，镇上的人逐渐接受我们了，至少从表面上可以对我们笑脸相迎，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青城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雨城，黑压压的乌云从头顶上翻滚而过，留下一声划破天际的雷鸣，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夏天再也不会过去了，闷热潮湿将会没完没了的占据整个青城，最后将它完全吞噬。
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夏天，爷爷病倒了。整日整夜的躺在黏糊糊的床上，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像一盆没有了任何生命力的植物，毫无所望的在一场暴雨中等待着下一场暴雨的降临，也不会有人知道，到底哪一场雨淋过他苍白的生命后，永远不再重来。
爸爸每天都会到山顶上采药，山路又湿又滑，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泥浆。妈妈把采回来的药放到炉子上煮，我坐在小凳子上看图画书，直到从炉子上飘来难闻的苦味。妈妈把药汁过滤在碗里，我负责去给爷爷喂药。
爷爷怕苦，我知道。所以每次给爷爷喂药的时候我都会剥一枚用玻璃纸包好的糖果。
“爷爷，你要乖乖喝药，才能好起来跟小楼玩啊！”我端着小碗用力摇了摇爷爷的胳膊。
爷爷的眼神从天花板上费力的转过来，看着我，他很配合的点点头。
我用小勺把药汁一点一点喂到他嘴里，就像在喂一个布娃娃吃饭，不管我费多大努力，药汁总会顺着他的嘴角全部流出来，渗到被子上留下成片的废渍。我知道我不是在玩过家家，布娃娃不吃饭没关系，但是爷爷不喝药就会病死。这对于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来说，是个多么大的考验。
我童年的味道，是爷爷喝的汤药的味道。只不过我没有想到，我的一生，都充斥满这种味道，除了苦涩，再无其他。
我还记得那是个飘着小雨的清晨，爸爸又去山上采药去了，妈妈正给爷爷煮药的时候被几个人喊去搓麻将。她告诉我火已经灭了，不让我去乱动。
爷爷的房间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放下手里的书，赶快跑过去。
“爷爷。”我喊他。
“小楼啊，你记着，这人啊，可以什么都
没有，但是得善良。”爷爷忽然对我说，这是他这一辈子教给我的唯一的真理，也是他最后的请求。如果他在天之灵知道他自以为善良的孙女最后会变成一个被仇恨的毒液腐蚀的体无完肤的人，会不会后悔曾经的苦口婆心？
但是我敢对天发誓，在爱上楚安之前，顾小楼绝对是一个善良的人。
爷爷的咳嗽声震的我心脏疼，我决定自己给爷爷熬药。
我跑到柴房按照妈妈熬药的步骤先拿出一大把废纸，用火柴把它们引燃，然后塞到灶肚里，后来我发现点火这件事并不像我看起来那样简单，每次刚塞进去就灭了，我再点，它再灭，反反复复好多次，满屋子的烟熏的我眼泪直流，我只好先把废纸放到灶肚里，然后用火柴引燃，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失败之后，我终于成功了。火苗蹭的升起来的那一刻，我差没点儿被自己感动哭。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草药一会儿就翻滚起来，散发出不好闻的味道。
“小楼！小楼！”邻居家的小燕兴冲冲的喊我。
“怎么了？”我跑出去问她。
“健健的爸爸从城里带回来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咱们快去看看吧！”
“你等我。”我急匆匆的跑回柴房里随便扔了几块木头进去，就跟着小燕看好玩的去了。
小孩子玩起来就容易忘了时间，等我意识到我还有正事儿要做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我告别了小伙伴们快步朝家里跑去。
隔得远远的，我就看到我家的方向升起浓浓的烟雾，我的心咯噔一下，发了疯一样的喊爷爷……
我冲进家门，家里被烟雾包裹了起来，柴房里已经开始着火，我听到有东西被噼里啪啦烧裂的声音。我赶紧跑到爷爷房里，依然有一股呛鼻的烟味。
“小楼，你快出去，快！”爷爷已经从床上滚下来，整个人匐在地上艰难的冲我摆手。
我蒙住了，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火势越来越凶猛，已经从柴房蔓延到正房，很快整个家都会被大火吞噬。
“小楼，听爷爷话，去找人来！”爷爷缓慢却着急的向我移动过来。
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看不清爷爷，看不清屋里的摆设。不是有人说，隔着眼泪看世界，整个世界都在哭吗？现在世界是不是在流泪呢？外面不是下雨了么？赶紧把这场火扑灭吧求你了！
“小楼！”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爷爷让你走你听到了没有！不听话爷爷再也不理你了！”
我突然惊醒般扑到爷爷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把爷爷拖出去，可是我根本办不到，我哭了，那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哭的最绝望、最透彻的一次。
比起大火，我更害怕爷爷离开我，所以我不要丢下爷爷！绝不！
我们的房间瞬间被大火围了起来，火苗****着门窗和房梁，一点点的逼近我们。这才是真正的火海，烟雾大团大团的进入我的鼻腔，堵上我的胸膛。我感觉呼吸好困难，我感觉自己被钉在了太阳上，浑身滚烫，却动弹不得。我躺在爷爷身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仿佛一切都在梦里，我依旧跟以前一样，在爷爷怀里听睡前故事，伴随着他的呼吸安然睡去。
爷爷，爷爷。我要睡了，可是我怕这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爸爸咆哮着冲进来，一把扛起我冲向被火封住的大门，这时候房梁开始坍塌，我感觉到有东西落在了我的大腿上，烫的钻心。
爷爷，爷爷。你不要睡着了，我怕你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带着凉意的雨丝打在脸上，舒服的难以言喻。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膛，我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有好多人围着我，好多人。
爸爸又冲入了火海中，可是这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房梁在他刚刚冲进去的那一刻轰然倒塌，整个房子变成一堆废墟，我听到了好多人的好多声音，像在合唱一首悲怆的歌，像是去往天堂的歌，我闭上眼睛，突然看清了天堂的模样。
我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想起大火像是烟花一样染红了整个天空，这一景象无比壮观绝望的留在了我支离破碎的脑海中。我强迫自己站起来，可是大腿嘶嘶的疼，我慢慢退去裤子，那块丑陋的伤疤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出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不管是这场大火，还是这块伤疤，都将伴随我这隐隐作痛的一生。
我成了那场大火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感恩，亲情对于我来说究竟为何物，我想这辈子，没有哪一瞬间能比房屋坍塌的那一刻更让我用心领悟的了。只是上天以带走最疼我的爷爷和爸爸作为让我参透亲情伟大的代价，会不会太惨痛了些？
我依旧感恩上天，让我这一生都比别人更明白生命的脆弱和可贵，哪怕绝望到无路可走，我也绝不放弃任何求生的可能。因为我的命是用两个我最亲爱的人的生命换来的，我没有理由不珍惜。
我和妈妈又成了青城镇的过街老鼠，爸爸不在了，爷爷也离开了，我们两个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人，也没有任何赖下去的理由。更何况镇上的人认定我们就是不详的存在，再呆下去也不会让他们的想法有一丁点儿的改变。
沈玉梅带着我离开了。自从爸爸为了救我葬身火海后，她就开始恨我，一声妈妈都会引起她的厌恶，于是我改口了。
妈妈这个称呼，在我还不完全懂得世间疾苦的时候便彻彻底底的消失。
后来，我跟着她搬到了城里。城里的路很宽很干净，城里的楼很高很耸立，城里的人很忙很冷漠，还有城里的灯光很亮很耀眼，只是漆黑苍穹，再也找不到半颗星星的踪迹。
我不喜欢城里。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旧的矮楼，原本是一个集体宿舍，现在用来出租。因为再也找不到比它价格更低的房子了，所以我们就堂而皇之的搬了进去。
一个楼道里大约有十几户人家，中间有一个公共的卫生间，在楼道的最尽头，还住着一个经常吓唬小孩子的疯婆娘。经常是楼道里的灯坏了没人修，厕所的下水道堵了没人管，刺鼻的恶臭味弥散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也偶尔会在上楼的时候遇到疯婆娘，幸运的的话她只是对着我傻乐，跟在我屁股后面一直到我进家门。糟糕的时候她会边哭边追着我跑，朝我的头扔塑料瓶。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可我从来不说我不喜欢。
我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利。
为了维持生计，供我读书，沈玉梅不得不出去找工作。然而像她这种没有学历没有关系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在这个城市想找到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是不可能的。没有工作没有钱，她的心情就会很糟糕，她学会了抽烟，我经常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床上吸烟，清亮的月光照在她毫无光泽的脸上，夜仿佛瞬间拉长。
她也会因为我想跟老师同学一起去海洋馆问她要钱而狠狠地掴我一巴掌，我永远也吃不到同学们赞不绝口的汉堡包，但是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恨过她，我知道偶尔在心里萌生的转瞬即逝的抵抗的情愫，那不能叫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沈玉梅回家越来越晚，一般都是凌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吵醒，就会看到她画着浓妆，满身酒气的回来，连衣服也不脱就直接瘫在床上。
我心里清楚她找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她糟蹋自己也好，作践自己也罢，我都试着原谅她。收起我自以为是的宽容，对于她，我还是爱着的。
有一次她凌晨回到家，手舞足蹈的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从包里掏出一个汉堡包塞到半梦半醒的我手里，满嘴酒气的跟我说，“快吃掉它！”我不明所以的看了她一眼，她生气的打掉我手里的汉堡，骂了我一句贱骨头。
我连滚带爬的从地上捡起汉堡，混着眼泪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我想，他们都是骗人的，汉堡包一点都不好吃。那天晚上，沈玉梅抱着我睡着了，我闻着她身上劣质香水和酒香混合的味道，一夜无眠。我想，他们还是骗人的，睡在妈妈的怀里，一点都不安稳。
实话说，每次看到她醉醺醺的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的时候，我不是不心疼她。
那次她喝的很多，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吵着喝水，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就哇哇的吐起来，我清楚的看到那一摊呕吐物里带着血。
“以后别喝那么多了。”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呵！”她抬起头来轻笑一声，头发乱的让我想起追我的疯婆娘，“不喝酒你给我钱花？”说完又是一阵狂呕。
我伺候她躺下，自己蹲在地上默默地清理地上的呕吐物。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彼此伤痕累累的生命中唯一的存在，所以我明白，伤害也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