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垂柳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宋）朱淑真
浙江乌镇，闻名遐迩的江南小镇，富饶的鱼米之乡。
1998年11月里，小镇的天气有些微凉，街道上的行人却依旧神情悠然地踱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好像小镇发生的任何变化都和他们无关似的。
事实上，也仿佛的确如此。
16岁的梁文心，从小聪明好学，门门功课都是全年级最优的。她待人和蔼可亲，从来都是一副邻家大姐姐的模样，使得周围大大小小的伙伴们都爱亲切地称呼她为“文心姐”。
文心有一个弟弟，叫文龙。
姐弟俩的父亲梁尚文，是小镇文化站里的一名宣传干部。他对中国古典文学有一定的修养，曾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从小就对家乡古镇有着浓厚深情的梁尚文，大学毕业后毅然回到了故乡乌镇，当了一年的乡中中学语文教师后，由于文采颇好，被镇文化站站长祈忠华慧眼相识，于是就调入文化站，专门负责镇里的文化宣传工作。
中国古典文学巨著《文心雕龙》，不仅是梁尚文最为欣赏的一部中国古典作品，还是他的毕业论文的主题作品。出于对该部作品的无限喜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里，梁尚文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文心”。
妻子张文英，是梁尚文刚工作时学校里的一位老教师的大女儿，小学毕业后辍学在家，帮助父母养育另外三个弟弟和妹妹。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张文英却由于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再加上天资聪颖，对一些文学作品很有见解。所以，梁尚文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因此而黯淡，反而更加精彩纷呈了。
文心出生后的第三年，一心想给梁家添一个孙子的张文英意外怀孕。那年年度，梁尚文终于喜得一子。同样喜爱着《文心雕龙》的张文英，看着那个正嗷嗷待哺的小人儿，脱口而出地为他取了个名字：梁文龙。
梁尚文，张文英，梁文心，梁文龙——四个“文”字，无不巧妙地组成了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名之家”，文化站站长祈忠华十分羡慕地笑称道。
一家四口，虽不富裕，却也过着平淡而幸福的日子。拥有一座沿河的两层小楼，一份稳定而喜爱的工作，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还有一双健康可爱的儿女，梁尚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生活。
文心初中毕业后，以全年级第一名的优秀成绩考入了桐乡第一中学。全家人都兴奋不已，连文心自己都有些“蠢蠢欲动”的骄傲了。可父亲梁尚文从文化站下班回家后，简短的几句话瞬间就把大家的热情都给冷却了：
文心，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梁尚文放下公文包，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正快乐着的文心。
爸爸——文心有些心虚了，不敢抬头看一眼满脸疲惫的梁尚文。
文心，你从小就是一个聪明勤奋的好孩子，爸爸一直都看好你。如今你虽考上了市重点中学，但这只能说明你过去的成功，你未来的人生之路还很长啊！我们不能因此而踽踽不前，对吗？《伤仲永》的故事，还记得吧？梁尚文从小就教育孩子们中华传统文化里的仁义礼智信，张文英也不失时机地用实际行动教会他们温良恭俭让，想让孩子们成为一个有德行、有修养的人。仲永的故事，是文心和文龙读小学时接受的第一堂求学教育课，那么根深蒂固的教育，他们怎会忘记呢？
爸爸，我懂了！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文心望着父亲日渐苍老的英俊面容回答着，眼角不经意间掠过他的两鬓斑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梁尚文扶了扶金边眼镜，朝房子后面的河边走去。
一直拉着妈妈左手的小文龙终于放开妈妈的手了，也似乎狠狠地松了口气，对同样长吁了一口气的妈妈傻笑着。
姐，我暑假作业里还有道物理题不会写呢，你教教我吧！小文龙快乐地说着，一边歪过脑袋看着正发着愣儿的文心，一边走向热水瓶。
文心，文心——妈妈叫着。
嗯？妈！文心似乎回过了神儿。
文龙叫你呢！
哦，弟弟怎么了？文心朝端了一杯水的文龙问道。
姐，你在想啥呢？快来教我一个物理题吧！文龙虽说比文心小两岁，却也读初中二年级了。他比文心早一年开始上学的。
OK！没问题！走吧！文心跟着文龙，朝文龙的房间走过去。
这里的张文英，默默地望着这一对儿女，忽然间心中充满了幸福，还有感激。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转身进了厨房。
姐，这种类型的题，我就是把握不了它的解题秘诀。其实在放暑假前，人家莫昶已经教过我一次了，我就是掌握不了它们的变化规律，你看，这两道题是不是很相似？文龙一手拿着一本习题册，另一手拿着暑假作业，皱着眉头说着。
你先别急，让我仔细看看这两道题目。文心一边示意文龙在她身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一边读起了那两道物理题。
两三分钟后。
小龙——这是文心每次教文龙不懂题目时的特殊称呼。
哎，姐，你想出来了吗？文龙期待地回答道。
嗯，差不多吧，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
文心，文龙，吃饭了！妈妈在客厅里叫唤着姐弟俩。
哎，我们马上就来，您稍等哦！文龙用他那不再清脆的嗓音回答着妈妈，但依然很有磁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变声了，他似乎也开始有喉结了。文心突然敏感地想道，原来她和弟弟都慢慢长大了，而爸爸和妈妈也渐渐地老了。她心中涌起了阵阵惆怅，和着窗外河边上那些垂柳树上的蝉鸣，阵阵地弥散开来。
尚文，你明天有空吗？妈妈一边给文心、文龙夹着菜，一边亲切地问道。
明天？怎么了，有事吗？爸爸似乎有些意外，妈妈好像这么多年来从没问过这样的问题呢。
文心考上了市中，她应该要住校的吧？咱明天去商场里帮文心买些需要的东西，她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家呢！妈妈显然正压抑着幽伤的情绪，又仿佛是自豪的。
哦，对了，还是你这个当妈的想得周到！我等会儿就打电话向祈站长请假。文心，你吃好饭后，就想想自己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最好列张清单，我和你妈帮你一起买回来。这时的爸爸俨然没了家长式的口吻，更像是一名诚恳的服务员。
姐，我帮你一起想！文龙快速地嚼着嘴里的饭菜，抢着说道。
嗯，好的！文心的话语有些哽咽，却没被家人察觉。她很早前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坚强地控制着。
晚饭后，文心要帮妈妈收拾碗筷，被妈妈一个劲儿地拒绝了，要她快去整理明天要买东西的清单。
文心被文龙拉进了她的房间。
这是个二十多平米的向南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北边开着一扇两平米大的小窗。八月里的乌镇，还是很炎热的，窗外柳树上的知了，在黑暗中不停地嘶叫着：热死啦！热死啦！
求你们安静点儿，好不好？我们也很热啊——文龙略带愠色，无奈地自言自语。
可是，我们还有风扇吹风呢！你觉得窗外也有风吹吗？文心开心地逗着弟弟。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知了小朋友们，我给你们道歉了啊！文龙朝着北边的窗子叫道。
姐，我们还是赶快想想你需要的东西吧。文龙找来一张白纸，握着一支圆珠笔。
半个多小时后，文龙快乐地拿着那张写着字的白纸，一蹦一跳地跑进父母的房间。
文心也感到有些闷热，把落地扇的头轻轻地转了转，捧着那本刚向同学王卉借来的新版《红楼梦》，躺在床头翻了起来。
那本书的扉页，写着这样两句话：
真作假时假亦真，
无为有处有还无。
下面的署名是：莫旭。
日期：1998年6月23日。
那一天，是文心他们班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
文心依稀记得，王卉那天穿得很漂亮，整个上午都是笑容可掬的样子。
而这两个异常飘逸的行楷字，看上去也甚是潇洒。
莫旭——是谁呢？男生还是女生？
看着这两个沉默的汉字，文心想道，它们的主人应该也不赖吧，而且应该是王卉的好友。
“字如其人”，爸爸在文心刚开始练习写字的时候就教导她，字也是一个人的脸面呢。什么样的字儿，就反映出什么样的人儿，这个道理五湖四海皆准，差不到哪儿去的。文心牢牢地记住了爸爸教导的每一句真理，每一句名言。
不知过去了多久，文心猛然清醒过来。
呀，她怎么还在看着那两个字哩？
好奇怪，文心突然感觉那两个字仿佛想要告诉她什么话似的，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呢。
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文心，你还没睡哪？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商场吧，早点儿睡，我们也早点儿出发。妈妈站在文心的房门口，慈祥地说道。
我也要去吗？嗯，好的——妈，晚安！
文心打了个哈欠，合上那本《红楼梦》，趿着凉拖，下床关灭了床头的台灯，趁着幽暗的月色，重新躺到了床上。
仲夏夜晚里的月色，清澈明朗。
月色包裹中的蝉鸣，热情奔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