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奎尼的心情遭透了,本来英俊的脸,常常笼罩着阴霾。对他而言,这短短数月,却好像比在匈奴为奴的八年还要漫长,还要痛苦百倍,他只有借酒浇愁,以渡时光。
当年,自己只有十几岁,却受匈奴所逼,受尽奴役之苦,过着非人的生活。在那段日子里,他和巴图尔、古丽相依为命,尽管巴图尔和古丽也还都是孩子,但他们对自己百般呵护,哪怕是付出生命。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匈奴人惩罚自己的皮鞭落在了巴图尔身上,记不清有多个夜晚,小古丽都是趴在自己的床边进入梦乡的。自己出生的时候,两个哥哥早已身在他乡,当自己漂泊为奴,巴图尔和古丽成了他的异姓兄妹。尽管时隔多年,历经岁月苍桑,但他和这两个人的感情始终没有变,反而与日俱增。
回国后,巴图尔对自己忠心耿耿,以他的孔武之身时时保护在自己身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如果没有他在身边,自己简直觉得失去了一半的身体。古丽对自己柔情似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知从何时起,他注意到,古丽常会偷偷看着自己出神,当自己不经意间与她的目光相撞,古丽马上就会红着脸低下头。虽然自己对古丽的情感,就像一个哥哥看待小妹妹,但他实在不忍心去伤害古丽,所以一直也没有说明。
自己二十岁那年,父王以楼兰国没有继承人为名,把自己从匈奴人手中要了回来,这既是托辞,但也是事实。回国后,父王和母后也曾多次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但那个时候,一方面因为自己对匈奴满腔愤怒,心思都用在了振兴楼兰国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的确没有找到可伴终身之人,所以迟迟没有下文。看到自己的态度坚决,父王和母后也很少再提及此事。
玛依莎的出现,令自己为之一振。当时,自己狩猎归来,途经盐泽湖畔,发现了昏迷在胡杨林边的玛依莎。那时,玛依莎落破地躺在草地上,就像一朵明亮的小花开在山间,令人怜惜不已。第二次见她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秀美女子,令人更加神往。她不必说话,也不必行动,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幅醉人的画。当她在朝堂长剑挥舞之时,她仿佛就是路经凡尘的仙女,当她拨动庆贺新年的琴弦,她就像一轮冬日里的暧阳,当她英姿飒爽地出现在战场上,她又宛如一名大义凛然的威武勇士。她是那样的令人心醉,是那样的令人心弛神往,是那样的令人难以割舍。
正当自己和玛依莎沐浴在爱河之中时,古丽突然归来,自己欣喜若狂,却又满怀伤痛。得知古丽曾为保全自己,不惜受辱,也是为保全自己,她又抱着赴死的信念,重入虎口,纵然粉身碎骨,此生也难以回报她的一片深情。
一边是自己无比心爱的玛依莎,一边是舍身为己的古丽,一边是明媚的月亮,一边是日渐枯萎的残花,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种绞痛,令他乱了阵角,失了方寸。
晚饭后,自己因为喝了酒,没有注意到玛依莎何时离去,一觉醒来,已是明月当空,想必深夜已至。
奎尼悄悄坐起,推开房门,一阵裹着丝丝暧意的冷风吹来,方知已到是春寒料峭时节。
他来到玛依莎房门前,轻轻推开门,来到玛依莎的床前。借着月光,玛依莎安静地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花。这段日子里,玛依莎的话少了很多,甚至变得沉默寡言,他知道,她也在深深地煎熬之中。他把玛依莎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又呆立了好久,才转身离去。
清晨的阳光,从天空洒下,袅袅炊烟升起,楼兰城一片祥和。玛依莎对奎尼说,王后要她今天进宫,说是新打制了几件首饰,请她去一起看看样式。
玛依莎并没有去王宫,而是来到了馆驿,她暂时还不打算把自己找到亲人的消息告诉奎尼。
见女儿前来,霍英杰非常高兴。
“女儿呀,汉使刘大人已经把你在楼兰的情况,大概地跟我说了一遍,但不知你是如何来到楼兰的呢?”
玛依莎心想,是啊,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是怎么样只身来到数百里之外的楼兰的呢?此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胡杨,还是玛依莎。胡杨应当为玛依莎重见亲人而高兴,自己却真的有些高兴不起来。但转念一想,胡杨已与父母远隔阴阳,相见无期,既便有再多的不如意,也应该尽力安慰玛依莎的父亲。
于是,她说道:“父亲,我和二老分手后,本打算跟着逃难的人群跑出了一段路以后,再回去找你们,但山匪一直在追着我们。我不敢回头,一路奔逃,直跑到日落西山,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一位商队的妇女见我可怜,便问我要去哪里。我谎称到楼兰寻亲,她好心收留了我。我跟随着商队,不知走了多少天,这才来到了楼兰。到了楼兰后,我昏迷在盐泽湖畔,遇到奎尼太子相救,这才来到了楼兰王宫。”
事到如今,玛依莎仍然不能说出真相,只能把自己的一番话,当作是一段善意的谎言吧。
霍英杰抹着眼泪,点着头说道:“我儿受苦了。”
两人相对垂泪,又是好一番相互安慰。玛依莎的眼泪是真心的,尽管她仍在无奈地说着谎,她是真心实意地为“玛依莎”重见亲人而高兴。与此同时,和胡杨相比,玛依莎真是无比幸运的,所以这泪中的确包含着缕缕伤感。
“父亲,我来到楼兰之后,得过一场重病,高烧数日,以前的好多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只记得乳名叫禾苗。”如果玛依莎不这样说,她又能怎样?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吧?
霍英杰拉起她的手,说道:“儿呀,你叫霍嫣啊!”
玛依莎点点头,又问道:“父亲,母亲一向可好?”
“唉!”霍英杰一声唉叹,说道:“自从你失踪以后,我和你母亲侥幸生还,投奔到刘大人府中。经刘大人举荐,我才得以进入郡府,做了一名师爷。你的母亲因思念于你,终日茶饭不思,一病而亡,如今已故去一年多了。”
玛依莎大叫一声:“母亲!”扑到霍英杰怀里,珠泪如雨。她边哭边说道:“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又过了好一阵,父女二人平静了下来,霍英杰又问道:“儿呀,我听说你护国有功,已经被楼兰王封为阿依公主,又许婚于奎尼太子,不知我儿做何打算呢?”
玛依莎擦擦眼泪,答道:“父亲,我是汉人,您又只有我一个女儿,母亲已经因我而亡,我怎么还能仍下父亲不管?别说是一个公主之名,凭它金山银海,女儿也毫不吝惜。”
霍英杰大喜,又带有一点迟疑问道:“我儿能回到身边,我真是老来有福啊。只是不知道,楼兰国能否准你回国?”
玛依莎说道:“父亲,楼兰国虽是蛮荒之地,但楼兰人纯朴善良,何况人人都是父母生养,这个道理尽人皆知。我这就进宫去见王后,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为父等你的好消息。”
玛依莎告别父亲,乘车赶往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