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华城】
被凡间百姓称为圣者，最初陌白是有些汗颜的，她的医术，纯属是三百年间被浮谙练出来的。
浮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恋上了炼丹，喜拿活人试药，虽都是些无伤大雅奇奇怪怪的丹药，但他从不管药人被折腾成什么样，仙界所有仙人都避之如蛇蝎，唯有陌白，偶尔答应为他试丹。但长此以往，即使是陌白如此有耐性的人也忍受不了了。
陌白开始与浮谙一同研究药理，为的是遭殃之时可以自己解了丹药。
这事暗中进行了将近一百多年，待到陌白把人间仙界的药理书籍炼丹秘诀都过了一遍目，浮谙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他得知后不乐意了，他认为陌白这样一面吞丹一面解丹是在浪费他的心血成果，于是一气之下，他竟有三天没有理会陌白。
随后，他转移了目标，他开始去妖界寻找药人，为他试百次丹，他便赠一颗真正提升修为的滋补仙丹。
后面的事，陌白就不知道了，浮谙还会偶尔在天界偷袭一两人，自然这里边包括她，但浮谙更常往妖界跑，听说妖界之人都闻此神君色变了。
而陌白这看书嘛，自然就停下了。
但是不知不觉中，也多了一技傍身。
但陌白现在十分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把仙经阁里头的书继续看下去呢？万一碰到些关于违逆天地法则仙身被反噬的案例呢？说不定还能发现解决的办法......
看来只有三年期满回到天界后再想办法了，她这能算得公伤吧......
现如今，只能本本分分地在人间当个瞎子了。
一路向南，经过许多民不聊生的地方，陌白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施医。
她也在教澹台蜀山道法，澹台的天赋极高，进阶的速度比起当年的她也毫不逊色，这就是妖与人不同的地方，他们为法术而生。
澹台是陌白的徒弟，也是侍者兼守卫。
虽说他修炼法术的年龄晚了一些，但他有天赋和努力，陌白现在完全不担心有哪个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了，饶是妖，也未必能在同为妖的澹台手里讨得好处。
无极那种变态的魔除外。
————
澹台回到陌白身边，轻声道了句：“师傅。”
陌白闭着的眼睛稍稍动了动，长且直的睫毛如同要展翼起飞的蝴蝶一般轻轻颤动。
澹台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好想师傅能再睁开那双眼睛，那双早已映在他碧眸里的眼睛。
第一次在海上的遇见，他从未忘记过。
每个细节都刻在了他的心里，想忘也忘不掉。
那个人，明明是个仙人，眼里却蓄着凡人的泪。
黑白分明的眸子直挺挺地看着自己，却又好像是在望着另一个人。
那么一双琉璃眸，究竟是为谁留下的泪......
他的心脏乱了节拍，灵魂深处传来一丝刺痛，他竟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所措。
于是他逃了，直接潜入海底，让千万斤重的海水压在身上，但仍然能感觉到狂跳的心。
他为自己的异样而慌乱不解。
第一次遇见，他简直是落荒而逃。
而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边，却没有机会再见那一双令他慌乱失神的眼睛了。
自师傅救自己而看不见后，她便索性闭了一双琉璃眸，再也不见她睁开。
澹台一面希望她能再睁开眼睛，一面又不希望，若是一直如此，他是不是便可以一直伴随师傅的身边了......
澹台突然觉得，自己太妄想了。
师傅是仙，神仙迟早要回天界。
自己一直在妄想。
就像，此刻他盯着师傅的脸期盼她睁开眼睛也是一种妄想罢了。
陌白听他许久不做声，便问道：“怎么了？”
澹台整理了心情，自然而然地牵起师傅一只手，边引导她向前走边说：“死了一个老大夫，听说是被人害死的。”
“方才，是几个人抬着尸体走了么？”陌白又问道。
“嗯。”澹台朝路上看去，那几个抬尸体的人还在视线范围之内。
“我们跟上去看一下。”
澹台使了个小定身术让四个抬榻人定住，走上前轻轻掀开了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没有丝毫不适。
陌白像是闻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我听人说，死者的病快被医好了，结果谁知最后不是病死而是被人给杀了......”澹台又将裹尸布轻轻盖回去，“创口在心口上，一刀致命。”
陌白将手覆上白布，隔着一层布也不知道按在哪里，摸的是死人，却如同给活人把脉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此人的身体早已如同朽木，即便没人杀他...也活不过几日了，说他快好了的那人是骗人的吧。”
“那人说自己是听另一个大夫说的...”澹台回想道，“一个年轻的...华大夫。”
陌白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道：“那个华大夫的医术怕是没到家。”
澹台见师父认真的模样总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露出少年稚气漂亮的笑容，扶着陌白往回走，随手撤了抬榻四人的定身术。
“师傅，天色已晚，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了。”
“嗯。”
“师傅，晚上想吃些什么？还是随意么？”
“嗯。”
“师傅...”
“怎么了？”陌白微微侧身，询问突然失了后文的小徒弟。
她看不见，少年碧绿的眼眸一闪而过的羞赧，“我想喝你做的粥了。”
陌白一怔，“你的口味倒是重......”
————
找了家新开的客栈，澹台正在给掌柜的交押金，一旁几个年轻的男女伙计全都痴痴地看着他。
这一座中原偏南的边缘小城，哪里来过这么精致的人物。
陌白站在屋檐下，偶尔经过的行人会觉得这个带着斗笠的人是在躲雨，而其实，她确实是在躲雨。
当然，也在听雨。
雨滴滑过檐尖坠落的声音，她现在能捕捉得清清楚楚。
一年过去了，除了视力的恢复没有任何反应，听觉和嗅觉她已经回复得差不多了，只可惜，全身的静脉如同一潭死水，如何也调动不起来，法力恢复不了，只能当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若不是有澹台，在这乱世之中，她恐怕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不过做一个没有法力真正平凡的人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陌白觉得自己与这天下最底层的人们站在了同一平面上，她感觉不到任何不同，却在内心深处体会着无奈。
她现在喜欢捕捉身边细微的声音并分辨开来，这是她现如今仅有的乐趣了。
虽然看不见，但她可以用其它的感知去触摸身边的事物。
陌白觉得自己的内心比以前还要沉静，雨丝飘洒过来，充满凉意的触碰，陌白伸出一只手去接住雨水，却突然间，脑海中划过一丝细光。
在那一瞬间，似醍醐灌顶。
陌白不自然地屏住了呼吸，黑暗中透出一线光线的门被打开了......
渐渐地，脑海中的光线越来越多，最后在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简单的构图，一条清冷的下着雨的街道。
正是她眼前的这条街。
陌白内心欣喜不已，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她的神识居然恢复了些许。
有了神识，她便能感应到周围的事物，哪怕只是简单的轮廓，已经比一片黑暗好多了。
澹台真是将自己这个师傅照顾得十分周到，连身体都恢复得出人意料的快。
陌白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却在下一瞬突然僵在脸上。
她的神识助她感受到了一道注视的目光，陌白慢慢延伸神识的范围，想找到盯着她的人。
这道目光过于阴冷、直白，陌白无法忽视。
神识探了过去，视线也在一瞬间消失了，陌白一无所获。
街道上仍然同刚才一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师傅！”一声轻唤将她拉了回来。
澹台已站在她的身后，牵过她的手说：“我扶你上楼。”
楼下喧闹起来的时候，澹台正端了一盆热水预备给陌白用，她现在是凡身，又是一个盲人，处处都被他照料，这少年...真是对她无微不至。
忽然，一个小二在屋外开始敲门。
“神仙公子，神仙公子！”小二不停叫唤着。
陌白与澹台的房间是对着的，此刻澹台在陌白屋里，而小二敲的是澹台的屋门。
澹台根本不予理会，继续搓着毛巾。
但是他师傅果然不会忽略地说道掉这阵杂音，他看着她开口，“澹台，去看看吧！”
澹台戴上斗笠后拉开了门，门外走道上却不止店小二一人，一群官兵在掌柜的带领下上了楼。
“何事？”斗笠垂纱之下是少年的声音。
他们见到澹台便自觉地停了下来，店小二这才发现自己敲错了门，他口中的神仙公子不在自个屋里。
“神仙公子，他们...他们....”小二有些紧张，话也说不清楚。
掌柜的赶紧上前往小二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给澹台鞠了一躬说道：“公子，城主...城主有请...”
然后从官兵的列队中走出一个穿着亮眼的人物来，一身富得流油，身材也胖得快流油了。
掌柜立马低头站到了那人的身边，“城主。”
城主看到澹台后先是眼前一亮，再是作了一揖道：“这位小公子，鄙人是这座小城的城主欧阳绅，不知...你的同伴...”欧阳绅边说便用精明透亮的眼神看向陌白屋内。
“啪”的一声，澹台十分利落地将屋门给关了，彻底阻断了欧阳绅探查的目光。
见眼前这位刻意敛去风华的小公子有动怒的迹象，欧阳绅忙说道：“小公子我并无恶意，实在是...我们残华城有事相求啊！”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急红了眼，忙后退一步向后挥了挥手道：“华大夫，你过来和他说，我怕我给他解释不明白...”
欧阳绅身后立马走出一个清瘦的人影，因着欧阳绅太过肥胖，竟将身后此人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澹台今天早上还见过之人，那个肤色苍白的华大夫。
华大夫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我们残华城最近有些不太平，希望你与你的师傅能帮帮我们...”
澹台冷声打断他的话，“你怎知我有师傅？”
“我是个大夫，也是个爱听故事和消息的人。”华大夫平静地答道，“两位圣者一路南下，也是时候到咱们残华城了。”
澹台仔细打量着这个华大夫，他的眼里是澹台看不透的浓雾，神情淡雅，但澹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丝与师傅相似的味道。
修道者的气味。
“希望两位圣者能帮我们解决残华城的麻烦，城主一定重谢。”华大夫接着说道。
此刻，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陌白清俊无瑕的身姿从房间里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师傅...”澹台无暇惊讶自家师傅为何出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华大夫，城主。”陌白对着前面说道，“我们自然愿意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
华大夫闻言，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圣者仁心，鄙人在此先谢过了。”说着，他又作了一揖。
欧阳城主也堆出笑容，“圣者大人真是菩萨心肠，您和您的徒弟小公子就不要屈居于这样破烂的一间客栈了...”
“我家店不烂呐...”掌柜在旁嘟囔了一声。
“去，一边去！”欧阳城主板着脸踢了掌柜一脚，回过头来又是笑颜，“若是不嫌弃，请二位上我的府上住几晚？”
“甚好。”陌白微笑着回道。
欧阳城主用浩浩荡荡的一群城卫兵一路护送圣者，路上，城主一直缠着陌白讲他残华城的历史以及他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地登上了城主之位，澹台安静地跟在师傅身后，发现那个华大夫的飘飘渺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师傅身上。
似是感受到了澹台的注视，华大夫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是能穿透垂纱望进他的双眼里，华大夫只是一笑，微微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又毫无顾忌地放在了陌白身上。
澹台抿嘴，他看着那人一副人畜无害样子怎就如此不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