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好好的一场新兵联谊会,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了全武行。回到班里的我们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个个蔫头耷脑的,默默的坐着发呆。班长也不理我们,自己躺在床上翻看着一份《解放军画报》,空气似乎有点儿凝固住的意思。
战春波我俩的铺位挨着,他轻轻碰了我的脚一下,我抬头,见他给我暗暗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起身打报告:“报告班长,我要上厕所!”
他紧跟着也站起来,“报告班长,我也去!”
陈班长头也没抬的说:“去吧,给你们五分钟,快去快回!”
从宿舍到厕所大概有300米距离,我们俩出了房门就开始撒丫子跑,猛听后面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喊:“等等我!”
是张志国,他也借口上厕所跑出来了。
教导队的厕所连一盏灯都没有,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仨先确认了一下周围再没有旁人后,长出了口气,张志国就赶紧往出翻烟,自己叼一根,给了我一根。“瘾死我了!”他饿狼似的吸了一大口,一根烟直接燃掉小半截。
那时候我们班长还没有明确的禁止新兵吸烟,他没有翻过我们的包,也没要求让我们把还没抽完的烟上缴,但我们都明白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吸烟这种小动作我们只能在灰色地带里偷偷的进行。
厕所就是我们的那片灰色地带。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张志国咬着香烟的过滤嘴,面目狰狞的说:“这兵真没法当了……不行咱们跑吧!”
“你往哪儿跑?”战春波抱着膀,不以为然。“四面都是草原,你能跑到哪儿去?没等见着明天的太阳呢,你就得被活活冻死……冻不死没准儿也得让狼给吃了!”
我说没错,这冰天雪地的大晚上咱们别说跑,就是躲都没地儿躲,现在只要出了教导队这个大门你还能找着哪儿?分得清东南西北不?知道往哪儿跑不?
张志国低头不语,只狠狠的抽烟,三口两口就把剩下的半截吸净了。“今天是孙鹏生,明天没准儿就是咱们,不跑等着白白挨揍啊?”他把烟蒂踩在脚下使劲的碾,碾得粉碎。
“要跑你跑,我不跑!”战春波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异常坚定:“当兵是你自己愿意来的,没人逼你,你要是头一天就当了逃兵,这辈子就算完了!当兵不是过家家,由不得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
“春波说的没错!”我宽慰着张志国。“万事开头难,咱们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打退堂鼓不成?咬咬牙,新兵连也就几个月的事儿,等咱们新兵集训完了,下了连,估计就好了!”
张志国悻悻的说:“我刚才看见春波冲你使眼色了,你俩往出一走,我就琢磨着你们是不是已经背地里商量好了要跑呢?我丑话说前头啊,真要跑的话你们可不能把哥们儿我一人撂下!”
春波我俩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春波扶着墙,脑袋作欲撞墙状,苦笑着说:“小国呀,你可真是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瞎机灵!我就是在班长跟前怎么呆着都不舒服,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这才出来透透风,你看看我俩这副德行,绿军装绿军裤,外套扒了里边还是军棉袄军棉裤,就这身行头,甭管跑哪儿去都得让他们逮回来!”
我说就是,别说我们不跑,就算真跑我们也不能撇下你和春利啊,咱们既然坐一个火车皮来的,跑也得一起跑。
说起春利,我们都有点儿惦记他,这孩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排哪个班,班长是谁,对他怎么样……
春波说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咱赶紧回吧,往后咱们几个都多长点儿心眼,机灵点儿,别往老兵们的枪口上撞。
回到宿舍门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冲着西北风张大嘴,让寒风呼呼的往嘴里灌。张志国说你有毛病啊?我说你才有毛病呢,刚抽了烟,万一让班长闻见烟味咋办?张志国一下就明白了,也开始张大了嘴,狂咽西北风。
“回来了?”我们班长头也没抬的问了一句。他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火炉前,炉子上烧着一壶水。
“坐吧,知道这里面熬的是啥不?”陈班长闻着从壶嘴里飘出来的香气,自问自答道:“这就是奶茶。你们把碗都准备好了,尝尝班长给你们熬的奶茶香不香。”
比起刚才还恶狠狠的用大头鞋去跺新兵的架势,我们的陈班长好像忽然间判若两人,一下子变得语气温和,面目可亲。
这就是我们的陈班长。他对你狠的时候,简直不拿你当人看;他要对你好起来,又能让你受宠若惊。
我觉得陈班长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同时有着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天使与魔鬼,两副面孔天衣无缝的在他身上进行了完美的结合。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在他身上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体现。
那种奶茶是用内蒙特有的砖茶熬制而成。熬之前需要先用刀从茶砖上一点点的削下沫子来,然后用纱布把茶叶沫包裹起来放到水里煮,同时还要撒些盐进去。等茶叶熬好了之后,陈班长打开了一袋奶粉,往壶里倒了一些,就开始搅拌,一边拌一边说:“牧区的老乡们熬奶茶,里面放的都是刚挤出来的鲜奶,那味道更香。咱们这里没那条件,拿奶粉充充数,将就着喝吧。”
我们每个人都诚惶诚恐的捧着碗,他拎着壶挨个儿给我们碗里倒茶,一边倒一边嘱咐:“慢点儿喝,小点儿口,这可是刚煮好的,小心烫着!”
第一次喝奶茶的我并不适应那个味道。说是茶,但那味道跟我在家里喝过的茶完全不一样,有点儿腥,有点儿咸,入口还有点儿微微的苦涩。
我们正小心翼翼的品尝着,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喧哗,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三四个老兵满嘴酒气的闯了进来。
“班长好!”
“迟……班长!”
为首的那个是迟德利。那天他好像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的,走到我们跟前就挨个儿拍肩膀:“战春波、张志国、你叫王艳伟是吧?我记得你!……这个是崔桂春吧?”
他把能叫上来的名字都叫了一遍,然后走到陈班长面前,主动伸出手去。“你好,你是他们班长吧?”
陈班长和他握了下手。“是。”
“我叫迟德利,步兵连的。”老迟打着酒嗝说:“这些兵都是我接回来的!”他打量着陈班长的军衔,两眼迷瞪着。“咱们都是同年兵吧?你老家哪里的?”
陈班长说我山西太原的,老迟说哦,我锡市的。
锡市兵在我团是一个独特的存在,锡市人来乌镇当兵就好比石景山的去顺义当兵一样,听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而且我团几乎每年都有一批数量不等的锡市兵入伍,后来听说这些兵都是家里极有背景的,不是军区有人就是分区有人,他们往往都是占用其他地方的征兵指标过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后门兵”。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锡市兵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全团上下还是用特殊的眼光看待他们。
陈班长说:“哦,我从八连下来的,以前听过你的名字,你好像咱们同年兵里第一个提成班长的吧?是去年吧?那会儿我们还是上等兵呢,你都已经下士了!”
迟德利摆摆手:“见笑了!”
陈班长笑着说:“这么晚了过来,有何指教?”
迟德利一手指着我们几个,一手热情的搭在陈班长的肩膀上,说:“这几个兵都是我带过来的,你给我看着点儿,训练可以狠一些,生活上得把他们照顾好了。这几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好多事儿都得慢慢教,不能急。万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位的,该训就训,该骂就骂,不行就踢他们的屁股!”他把搭在班长肩上的手重重拍了两下。“我可把他们交给你了,帮我照看好!”
陈班长陪着笑说你放心,一定。
“我今天接兵刚回来,出去一个多月了,刚才跟连队几个老乡一起喝了点儿酒,稍微有点儿多,万一有什么话说错了,你别放心上啊!”迟德利又拉着陈班长的手握了两下。
陈班长说哪儿会啊,你可真客气。
“跟你们说一声,李波去新兵二连当班长了。”迟德利临走的时候跟我们说了一句。“等最后一批兵过来,重新分班的时候,你们没准儿有人能分到他的班里去。”
陈班长说老迟你不再待会儿了?
迟德利一边往外走一边摆着手说:“不了不了,我还得去别的班转悠转悠,跟那几个班长也都说说,这都是我带回来的兵,让他们照看好……”
等迟德利一行人走远了,陈班长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他妈的,跑老子这耍威风来了!”他抬起一脚,把面前的小马扎踢出老远。
我们心里都哆嗦了一下:坏了!
“都愣在那儿干啥?站大岗啊?”陈班长瞪着我们厉声喝道:“有人给撑腰了是不?都他妈给我滚铺上睡觉去,要熄灯了!”
熄灯号吹响了。
不是真的号,那年头部队里早就没有司号员这角色了。号声是从距离教导队一里地以外传过来的,那是安在礼堂楼顶上的一个大喇叭,每天的起床号、集合号、开饭号、熄灯号按时吹响,从来分秒不差。喇叭声很大,足以将声浪扩展到这条街的每一个院落,团部、特务连、步兵连、汽车排、司政后、卫生队、家属院、教导队,机务二连……那时候也不讲究什么扰民不扰民,整个乌镇翻个底儿朝天,加起来的老百姓恐怕还没有当兵的多,可以说,乌镇的主体是以军人构成。
困累交加的我们倒在床上,没多久就睡沉了。
硬邦邦的床板,一张单薄的小褥子,不让垫枕头,因为班长说要培养军姿,军人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要脊背挺直,垫枕头容易出来驼背。那张光板床真的好硬,硌得全身都疼,我们后脑勺下边也都是硬邦邦、凉冰冰的,像睡在地上。
可是我们实在太困了,哪怕就算真让我们睡在地上也能马上就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阵凄厉的哨声把我们惊醒。
那哨音短而急促,尖利刺耳,嘟嘟嘟、嘟嘟嘟……像一种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这寂寂长夜。
“紧急集合!”哨音过后紧接着就是陈班长那压抑低沉的闷吼声。
卧槽!搞什么飞机?进营头一天就拉紧急集合?我连背包还不会打呢!
参军之前我曾问过我姐那个当兵的同学,新兵连最怕什么?他说是紧急集合。哨音一响,三分钟内穿戴整齐,打好背包,全副武装,不经过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训练,根本做不到。哦,忘了说,这些都是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完成。
“新兵怕哨,老兵怕号!”他说。
“尤其是紧急集合的哨,那哪儿是哨啊,分明就是阎王的催命鼓点,一吹起来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我当初以为他在有意的夸大,现在我终于领教了,他说的是事实。
那会儿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反正窗户外还是漆黑一片,屋里也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瞧不见,就听见旁边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像炸了锅一般,整个屋里都乱了套,只听见不停的有人说:“我袜子呢?”“唉,别抢,那是我的裤子!”“我背包带咋摸不着了呢?”
“都把嘴闭上!赶紧穿衣服,打背包!”陈班长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们就都不敢说话了,睁着大眼在黑暗中摸索,手忙脚乱的拾掇自己的东西。
猛然间,啪的一下灯亮了,我们全都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
“全都下地站好,检查装备!”
一溜儿七个新兵全都连鞋还没来得及穿,就光着脚板站地上了。咦,怎么少了一个?
只见战春波呆呆的盘腿坐在铺上,一边看着面前已经叠好的被子抹眼泪,一边带着哭腔说:“班长……我听错了,我还以为你让我们叠被子呢,我就把被子给叠起来了……”
别说,他摸着黑叠出来的被子还真的似模似样,只是此情此景,我们只能用“哭笑不得”来形容。
班长没搭理他,自顾自的检查我们的背包。
那天最出糗的一个就是我。据大家后来形容,当时的我衬衣下摆还露在裤腰外,作训服的扣子也没系上,敞着个怀,最可笑的是我打的那个背包,圆了咕隆像颗鸡蛋一样,摆明就是忙乱之中把被子随手抱作一团,然后用背包带随随便便的在上面打了个十字结就了事。
连我们班长都差点儿被逗笑了。“你这也叫背包?”当时他的脸距离我只有0.01公分。“这是乌龟壳还是蜗牛壳?”
我当时不知怎地只想笑。嘴角刚一动,他便瞪起眼厉声道:“笑?!”
我咬住了嘴唇,虽然衣衫不整但仍努力保持好军姿。
“笑?!”他挨个儿走过去,挨个儿跟每个兵都近距离打个照面。“看看你们这副德行,还有脸笑呢?”
那几个兵的模样其实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都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狼狈不堪。
“我说啥来着?全忘了?”班长斜着眼瞅我们几个。“5点起床叠被子!结果一个个睡得跟死猪似的!明天早上到点儿还起不来,我再拉紧急集合!”
我偷偷看了下表:4: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