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好不容易行完嘉礼,薛婉柔有如木偶人一般,任由两位陪嫁侍女左右扶着,向栖梧宫的东暖阁行去。按规矩,帝后的大婚之夜都要在这皇后的寝宫里度过。
金冠沉沉,连动一下脖子也是困难。精雕细琢的冠上环立十二只金累丝嵌红宝石凤凰,羽尾飘扬,振翅欲飞,口内都衔着红色珠串,累垂可爱。一幕珊瑚珠帘垂在面前,随步摇曳,清泠作响,朦胧了眼前的一切,也遮蔽了她的容颜,才好教她不必强颜欢笑。
金线绣就的大红吉服,描鸾刺凤,极尽繁复,一针一线皆是喜悦丰盈,郑重其事。宽大的锦绣腰带紧紧束缚住她的身体,逼得她挺直腰板承受这命运加诸她的一切,不露声色,隐忍自持。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逶迤拂过绣着千瓣莲花的锦褥地衣。身上这件锦绣繁华的礼服,也不知耗费了多少织女绣工的心血始得完成,却也只不过是一袭华美的囚衣罢了。
前面两人一对走着十二个导引宫女,皆是一样的装束,身着石青半臂,披帛绾结于前,系着石榴红长裙,头发梳作惊鸟双翼欲展的“警鹄髻”,满头遍插金玉所制的小梳,额间涂作鹅黄色,描作拂烟翠眉,画成樱桃檀口,飘然而行,一边从手中挽着的金丝藤篮中抛洒花瓣来。两旁人群夹道,全是前来观礼的内外命妇,每个人皆衣锦御翠,按品大妆,随着皇后的临近渐次恭敬行下礼去,口里都说着同样的贺词:“恭贺娘娘于归之喜。”像一个起伏的巨浪。
这场声势浩大的典礼是宓国皇帝迎娶虢国公主的国礼,象征着两国结为姻亲之好,永止干戈,睦邻友善,共进同退。对她更意味着对过往的告别,生命的前半段是平安喜乐,更有刻骨铭心,经过了那样恣意燃烧的生命将怎样接受后面的沉寂和黯淡,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薛婉柔在这漫天花雨中一步步缓缓行来,“行道迟迟,中心有违”,若无侍婢扶着,她只怕未必能走得如观礼人眼中那般庄重从容。花瓣纷纷扬扬,飘摇悠然而落,时光突然变得迟缓,她低头看粉色的花瓣轻柔落在大红的嫁衣上,只觉得一阵恍惚,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是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魇。来至那巍峨耸峙的宫殿前,看看抬步迈上那汉白玉石砌就的台阶时,她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切尘埃落定,从此就要交付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在此度过幽暗的一生了吧。
她端坐在楠木漆金的龙凤床上,只听得外面的人声,鼓乐之声渐渐沉寂下去了,蛐蛐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格外清晰,夜已经深了。只见枕边安放着一支“囍”字青玉如意,明黄色宫绦散落在红缎龙凤双喜字床褥上,分外触目。宫中最讲究吉祥喜庆之意,处处皆放置此物以祈求万事如意,凡遇喜庆大典也无不向尊位者递进如意以祈福,殊不知宫里之人却最是由人摆弄而不能顺己心意的。想来宫殿之名多为“永寿”、“长春”、“咸福”正说明生命无常、造化弄人,贵如后妃帝王,对于命运的作弄,感受得更是格外深切吧,因此才要格外虔诚地祈愿富贵安康。想到这里,婉柔嘴边不由浮上一丝凄楚的微笑。
床前立着一对龙凤呈祥的挑杆落地宫灯,椒壁上粘金沥粉的囍字下,是一张楠木竹叶透雕条案,并排燃烧着两支大红龙凤喜烛,烛烟袅袅,升腾而散。一切都是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可惜惟有她形影相吊,今生,与他再也不能相见了……夜已深,风也开始透着几分凉意,那烛上火苗被扑得忽明忽暗,仿佛一个眼错不见,就会熄灭了。
左右床头清供着两盆茉莉花,雨过天青釉的花盆里,墨绿油亮的宽大叶片恣意生长,无数朵白色小花像繁星一样点缀其间,那勃勃生机任谁看了也不能不生出几分喜悦来。天家富贵,自然什么都得是最好的,连一盆花,一捧土,也必得是万一挑一的精品。玉粒金莼,绫罗锦绮,她能轻易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却独独得不到她最爱的人。也许,这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任何得到的东西都必将有付出的代价。这便是她作为一国公主必有的担当和牺牲,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此刻她也会忍不住设想,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平凡小儿女又会如何?只怕也依旧会有不同的烦恼。
凉风挟着茉莉清香扑面而来,将珠帘轻轻地拂在她面上,那温柔的触感像极了那双因惯拿弓矢而变得粗糙的大手所给予她的。他一定正在怨着她吧……
她轻轻道:“伺候我盥洗吧。”
一旁侍立的照妆讶道:“公主……”
侍墨却道:“是。”转身出去,见廊下只有栖梧宫的掌事大宫女金萱和小丫鬟阿五,便对阿五道:“你去禀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
金萱急道:“该赶紧请太医来瞧瞧呀。”
侍墨笑向她道:“你不知道,皇后娘娘自小的弱症,几日的舟车劳顿,今日又折腾一天了,这会子着实撑不住了,好在吃几颗丸药休息下就好了,我们平素都是惯了的。”
阿五答应着正要走,只见一个宫女提着灯笼已进了大门,上前禀报:“皇上已经歇着了,就不过来此处了,请皇后娘娘也早些歇着吧。”
侍墨便对金萱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了,今日你们也劳累了,早些去歇着吧,也说给那些伺候合卺宴的司仪嬷嬷们,都散了吧。这里有值夜的人守着就行了。
暖阁内照妆,绾秋见侍墨出去了,只得走上前来,小心翼翼为婉柔取下凤冠,一层层除去大礼服,换上月白竹叶暗纹寝衣。扶琴也早已唤了小丫头打来水服侍盥洗。
照妆正要扶婉柔躺下,却见侍墨推门进来道:“皇上刚刚打发人来说不过来了,请娘娘早些歇息呢。”不由和绾秋相互对视了一眼。
扶琴便替婉柔盖好被子,掖好被角,熄了床前两盏宫灯。婉柔却命她们吹熄了喜烛都出去。
照妆叹道:“这对龙凤花烛本该彻夜燃烧的……”
绾秋道:“这屋里若不留下个人来,公主半夜要茶要水可怎么办呢?”见婉柔总不说话,几人只得吹灭蜡烛带上门出去。侍墨便在外间床上睡了,好听候吩咐。
烛光甫一灭,满窗月光便温柔地扑进这屋子里,被楠木窗框漏映出万蝠同春的图案,斜斜地照在床前。婉柔抬头望去,一轮圆月悬于中天,辉映万物,不知谁的巧手方能裁出,完美得竟没有一丝缺憾,在别人眼中这明明是再圆满不过的了。
窗前翠竹被月光裁成黑色的剪影,在风中轻柔摇摆纤细的腰肢,好似名家笔下一副天然的水墨画,无处不生动,无处不精妙。枝叶摇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摇动,发出簌簌的轻柔声响。夏末秋初,夜风已颇有凉意,婉柔却把身上的百子喜被掀开在一旁,只痴看着那地上的月光逐渐拉长,斜移,慢慢照进屋子的深处,却只照不到自己的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竹影那曼妙的轻舞已变成痛苦的癫狂之态,发出簌簌的声响。风呜呜地怒吼着,驱策几片阴云将明月隐住,影子也随之黯淡,消逝。婉柔任由那凉风吹在身上,却如小时候迎着狂风疾走,莫名的豪情充盈胸中,又带着将一己之身弃置不顾的坚韧和决绝。也只有这深重的凉意才能平复心中如沸的情思和哀愁。
床四面垂围及地的十二幅鲛绡薄帐,薄如蝉翼,轻似云雾,随风翩跹飘飞,如潮水般涨起复又退回,起起落落,整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