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曦京城正南面的明德门入城,过朱雀大街,在明月楼处往东转,穿过平康坊,抵东市跟前,再往北走,便是永兴、安兴、景仁、胜业四坊,此乃曦京世家权贵们聚居之地,外头看去皆是些老漆朱门,冷落紧闭,不显山亦不露水,内里却尽是深宅大院,百年基业。
凤国公府便坐落在这四坊尽头,门口一对经年雌雄狮,两棵百年老梧桐,朱门上方,“凤国公府”的匾额也不知是哪朝御赐,历尽风霜,仍显苍劲。凤国公是世袭公爵,前朝老国公凤栖将军和七子兵败香雪海,尽数殁了,又因贻误战机,凤家获罪,先皇亦只是将满门孤寡流放南疆,未曾夺了这爵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风水河东河西轮流转,只要你经得起岁月这把杀猪刀,那么,总有一天,风水会转回到我家。——这是凤老太君的名言。
于是,十五年前,五岁的凤兮炎被偷偷扔进驻守皇陵的西山鸾卫营,开启那暗黑无边的复兴生涯。
是也今日,西山鸾卫统领凤兮炎一箭平乱,一战成名,名满曦京。
而此刻,新晋小公爷在这公府门前,梧桐树下,领着一干挺拔男儿,恭敬肃立,等候着阔别十五年的祖母归家。
“来了,来了,公子,车驾已过东市,入巷口来了。”小厮跌跌撞撞跑回来,兴奋地报喜。
凤兮炎摆手,示意他到一边喘息去,又回头对身后那群有点按捺不住的货们说道:
“都给我端着点。”
身后瞬间清净,齐刷刷军姿挺立,骁勇男儿们的阳刚气场散发出来,与那树间熠熠光影,相映生辉。
玉如意第一次见到凤兮炎,便是这个场景:一群玄衣黑发,剑眉星目的俊俏儿郎拥着一个弱冠公子,却让人眼中只看得见他,也只有他这样的,才敢排出如此阵仗,同样的玄衣黑发,在那明亮光影间,却是最醒目,如千年的玄冰墨玉,出鞘的绝世名剑,他不怕身后的儿郎们夺了他的彩,而是他将身后的儿郎们映出了光。
于是,一眼万年,误了终生。
“幸好,幸好,乖孙儿长得还能看。”凤老太君一边下车来,一边侧头与搀扶她的玉如意说话。
“岂止能看,简直是亮瞎了眼。”玉如意不吝点评。
“孙儿兮炎,恭迎祖母和诸位婶婶归家。”等众人下车站定,那亮瞎众人眼的公子上前来,行的竟是跪地叩首的大礼。
“哎呦,乖孙儿,快起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出来的……”凤老太君弯腰扶了他起来,伸手捧了那张玉琢的面庞,眯眼仔细端详,“可怜你母亲去得早,没能见到你今日这般模样……”
“奶奶……”这玉人顿时便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都这么大的人了,别哭鼻子呀,我们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亏你还是鸾卫统领,禁军统领呢,也不怕别人笑话。”凤太君赶忙去哄,又移开话题:
“这些好小子们,就是当年老九所言的凤家军后人吗?”
凤兮炎听言,只手抹泪,只手一挥,身后顿时喊声嘹亮,震得光影摇荡:
“西山十二子,恭迎老祖宗回府,恭迎诸位夫人回府。”
一群黑衣儿郎皆单膝跪地,拂袖叩首,齐声喊道。
“好小子们,快起来,看这一个个出落得,奶奶喜欢,都是凤家军的后人吧,从今往后,你们呀,都是我的乖孙儿,都叫我一声奶奶,啊?”
“奶奶万安!”喊声震天。
“真是一群讨喜的好孩子,”凤老太君心情大好,“来,见过诸位婶婶们。”
凤兮炎便领着十二子,给六位寡婶挨个行礼请安,众人皆是喜极而泣。
轮到末了,凤兮炎终于正视到了玉如意,这个眉心点朱的娉婷少女,那般自在随意地悄然立在老太君身后侧,人群边上,其实很扎眼的,只是,他看着那一脸痴痴的笑意,立马想起连日来在曦京大街上受到的尊宠待遇——那些疯狂的曦京少女们,想尽一切妙法扑向他……
他遂打个激灵,剑眉一挑,嫌弃地说:“这是哪来的野丫头?”
凤老太君牵过玉如意的手:“她是我在路上捡来的。”
小公爷坏笑:“捡来的?可以丢了吗?”
六位寡婶异口同声:“不行,少了她,有一桌马吊就要三缺一!”
众婶娘又七嘴八舌告诉他,这姑娘的确是她们在回曦京的路上捡到的,她自称玉如意,出身东桑的一个小商贾之家,母亲过世,父亲生意亏损,被后娘逼着,要把她嫁给一个槽老头子还债,她便逃婚出来,身无分文,衣裳破旧,饿晕在路边,彼时,老太君正在马车里打盹,恍惚中梦见孙女兮禾,一个激灵醒来,掀帘一看,正好瞧见了她,见她可怜,遂捡上马车,几句话问下来,颇合她眼缘,又觉得有些天意,便收留了,带回京来。
一路上,这姑娘机灵通透,精于理财,还教会她们玩一种叫做马吊的四人牌戏,众婶娘正上瘾呢。
凤兮炎听完故事,凝一双凤眼去打量玉如意,他自知,他那因长期练习凤家连环箭法,而凝练的双眸精光,用来看一个娇柔的姑娘,有多大的杀伤力。
“商贾之家,做什么营生?”
“卖布的。”玉如意顶住,还以清水般的目光。
“你家的布,多少钱一匹?”
“布是论尺买的。”
“那一尺鲛纱,值几钱?”
“在东桑,鲛纱是皇家专用,我们普通商贩,不敢买卖的。”
“那糟老头子,有多糟?”
“要多糟,有多糟。”话峰急转,她却伶牙俐齿,反应飞快。
问话之人却停住了,收了眸光,笑如春山,兀自搀扶着老太君,扬长进府。
多年的幽暗生活,凤兮炎练就一种直觉,嗅得出安危,闻得出敌我。这妮子,乍看傻傻的,可这傻,竟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纯,绝不是出身小商贾市侩之家能熏染而成。他其实也不太清楚那些个小家碧玉是如何模样,但却可以肯定,一定不是眼前这般模样。
方才那些问话,他也是胡诌的,并不在意她要如何回答,只看她能否抵得住自己的杀神目光,她太稳太静,答得太快太好,不似大街上那些扑向他的女郎们,一盯就哆嗦,一吓就结巴。所以,太无破绽,也就是最大的破绽,且那故事太凑巧,太多天意,皆人为耳。姑且放她进来,看她是何方妖孽。
老太君有些不依了,边走边训孙子:“你这顽劣的,别吓着小意。”
“祖母放心,吓不坏的。”劣孙一边笑答,一边回头去看正低头跟上来的小意姑娘,“那祖母打算如何安置她?门房,花匠,厨娘,还是打扫浆洗的粗使丫鬟?”
“呵呵,笑话,”老太君顿住身形,龙头拐杖一杵,凤眼一扫,沉声说道:
“今日起,她便是我凤国公府大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