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会成为一种武器,令人变得强大,但也会伤害到自己。”
——引自地球文献第三卷,哲学篇补注
躲在船上狭小的杂物舱里,随着海浪摇晃的阿西塔无法辨别方向。从希达的眼瞳中他看见了深深担忧和恐惧。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慰妹妹,同时也是在尽力安慰自己。
元次郎落水被捕的事情依然困扰着他,他从未感觉过如此自责。若不是自己错误地决定冒险登船,也许元次郎不会被独自留在帝都,也许他们还有别的机会一起逃离。
然而眼下并不是担心元次郎的时候,冷静片刻后阿西塔开始意识到眼下更应当顾虑的是他和妹妹希达的命运——这艘不知开往何方的船,会不会正带着他们前往战区?
虽然无法辨别方向,但阿西塔想起母亲给他讲过的战争故事。开赴战场士兵往往搭乘大型装甲战舰,木制的运载船通常只用于后方人员和补给的运输。然而船上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又该如何解释?那些精壮的青年士兵和港口区慵懒的后勤人员绝不一样。况且他们仅剩的一点干粮也已用尽,就算船真的开向后方,阿西塔也没有把握能够坚持到目的地。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贸然决定。诚然,留在随时可能卷入战火的帝都并不安全,可为了逃难不惜冒险搭上这样一艘船,或许反而把他和妹妹的性命推向了危险的悬崖边!
反倒是被留在帝都的元次郎,也许他会平安无事吧。
这样想着,阿西塔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希达依靠在他的身旁已经熟睡。阿西塔回想起母亲杏子将妹妹领回家的那一天。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稚嫩羞涩的小女孩,却和现在一样拥有阿西塔眼中最珍贵美丽的金发。
“阿西塔君,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妹妹,要好好照顾她哟。”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阿西塔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妹妹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必须试着勇敢起来。然而在持续不断的担忧中,因为过度疲惫而引发的困意却渐渐向他袭来。
阿西塔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侥幸逃出帝都的当晚,已经对峙数日的明国与东都海军舰队终于在距离帝都港口区70海里的外海爆发了开战以来的第一次海战。
原本担负海军联合舰队巡防任务的驱逐舰“泽马号”和鱼雷护卫舰“远藤号”,在海军本部和舰队司令部的默许之下,趁着夜色突袭敌方舰队。
率先发动攻击的“泽马号”数炮并发,呼啸而下的炮弹立刻惊动了对方,面对意外到来的突袭,原本认定对手实力不济必会以守为攻的明国海军一时间陷入被动和混乱。“泽马号”发射的炮弹砸起的水柱尚未完全平复,从“远藤号”射来的四枚鱼雷已经拖着长长的尾迹来到眼前。被其中一枚鱼雷击中的明国海军“襄阳号”铁甲巡洋舰立时被火焰包围。
持续开炮的“泽马号”上,编队指挥官三井少佐正通过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火光。突袭按照既定计划顺利得手,然而他神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急于露出笑容。
果然,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愕与混乱之后,训练有素的明国舰队很快做出调整。补给舰与登陆舰等大型舰只在护卫舰群的掩护下,有条不紊地向后方撤退。与此同时,火力较强的“庆阳号”铁甲巡洋舰已经以铺天盖地的弹雨发起快速反击。而在探明对方仅有两艘舰参与突袭之后,明国舰队其余几艘驱逐舰和鱼雷艇立刻按照常规战术从侧翼发起围攻。
三井少佐见势不妙,立即下令撤退。然而命令尚未传出,距离敌方舰群较近的“远藤号”已被急驰而来的数发炮弹击中,虽未当场沉没,但重创之下显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身后的“泽马号”顾不上落难的同伴,开足马力驶离战区。
朦胧的夜色中,担心再遭埋伏的明国舰队并未继续追击。半小时后,“襄阳号”上的大火已被扑灭,但由于舰体严重受损,这艘主力舰几乎已完全丧失战力。所幸这类大型战舰通常皮糙肉厚装甲齐备,因而不至于会在返回母港维修的途中倾覆。
没有厚重装甲防身的“远藤号”却已经难逃覆灭的命运。在救起那些跳水逃生的东都水兵之后,明国人便目送这艘伤痕累累的敌舰喘息着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
船舱走道的尽头,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并未惊动沉睡中的阿西塔。片刻之前,在梦中他竟又见到了那位红衣少女。少女手中的步枪仍然指向他的前额。四周烟雾弥漫,就在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少女面容的一瞬间,清脆的枪声在他耳边响起——
“啪哒——”
转动杂物舱铁门把手的声音彻底吓醒了阿西塔和希达。一道刺眼的光线随即射入舱内,两个人立刻本能地躲进角落那一小片黑暗之中。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瘦削的身影。那双皮靴踏入舱门的一刻,阿西塔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地无法呼吸,而身旁惊恐万分的希达几乎要哭出声来。
电灯亮起的一瞬间,一柄锋利尖刀刷的一声出鞘,几乎碰上了阿西塔的鼻尖。
“是谁?!”舱外嘈杂的机器声中,对方这断然一喝仍然势气逼人,然而听声音竟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
“别、别,我们是难民,是难民,不是敌人。”阿西塔颤抖着回答,并不敢直视对方。
僵持片刻之后,少女收起腰刀,隐藏在金色秀发之下的双眼格外清澈,瞳孔竟与阿西塔一样呈现出明亮的火红色。她仔细端详着慌张的阿西塔和惊恐不已的希达。从这两个稚气未脱的混血儿的脸上,她或许已经大致猜到了他们的身世与经历。
“私自搭乘军用船只,真是些不怕死的家伙啊!”
“实在抱歉,因为、因为搭不到客轮的缘故,所以......拜托!拜托你!”
阿西塔不停地鞠躬致歉,同时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情。这女孩子竟然长得十分秀气美丽,虽然神情冷艳,却也很难与刚刚那副一气呵成拔刀相向的样子联系起来。
“我们真的是难民!我叫做阿西塔,这是我妹妹希达,我们......”
“喂喂,我可没兴趣听你讲故事!”少女忽然一把揪住阿西塔的衣领,不耐烦地说:“竟然带着自己的妹妹上了这么危险的军用船,真是个十足的笨蛋!”
“不!不是的!哥哥他......”一路上饱受惊吓的希达忽然站起身,略显激动地说:“哥哥他是为保护我,才带我离开家乡!就算危险也要在一起,因为他是我的家人啊!”
“家人......”希达的话仿佛令少女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放开阿西塔,拿起自己需要的物品转身离开。
带上舱门之前,她回过头冷冷地说道:“如果不想被发现的话就听好我的话:从现在起除非听到连续三次敲门声,否则绝对不要开门,被其他人看见的话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蠢小子你听好,如果你还不算太笨的话,至少记得把门反锁起来......”
运载船继续在暗流涌动的大海上颠簸着。远处,一群迁徙中的长角龙鲸不时浮出海面。这种巨型海洋生物就如同是地球上海蛇与鲸科动物的混合体,头顶上生长着狭长的螺旋尖角,每年夏初都会成群结队地顺着洋流迁徙到遥远的北方海域。
在船上昼夜难分的日子里,妹妹希达成了阿西塔唯一无法放弃的信念。
没有人见过希达的亲生父母。
——十年前的某个黄昏,阿西塔的母亲杏子在遍布废墟的城市中找到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时,她正坐在一座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铁塔下独自玩耍。
夕阳下,她耀眼的金发竟散发出杏子从未见过的光辉。她想这孩子和阿西塔一样是混血,所以生得如此美丽动人,只可惜这份美丽竟降临在这个令混血人饱受冷眼和凌辱的时代。
这片黑烟弥漫的焦土上,战争在几周前刚刚结束。七岁的阿西塔打量着母亲带回来的陌生女孩。女孩抬头望了望他脏兮兮的脸蛋,随即又躲到杏子的身后。
“你好,我是阿、阿西塔,你、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所措的阿西塔愣愣地问道。
“......希达,我叫亚拉珊卡·希达......”女孩用微弱而羞涩的声音回答他。
站在一旁的杏子看着这对没有血缘、初次见面的兄妹俩,不禁微笑起来。
“阿西塔君,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妹妹,要好好照顾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