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如往常一样,夕阳款款侵入,晚霞红起了脸颊,但没有任何响动。田七站在田里,却心不在焉。他的脸上流淌着霞光,丝丝暖意沁入毛孔,径直传到他那颗心里。他的心里想着妻子,以及即将出世的孩子。
他就要做爹了。
这个二十五岁的农夫,去年终于讨到一个老婆,今年马上就要做爹了。他虽然贫穷,却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嫌弃他,愿意跟他度过平凡的一生。他的妻子在他眼里,就是那么美,美若天仙。
他的嘴角淌下一滴笑。从心窝里跑出来的笑。
一不小心,他就锄倒了一棵苗子。他的心只轻微疼了一下,转念想到:“倘若能生个大胖小子,就算锄掉所有苗子,又如何!”
他田七也要有儿子了!
汗珠,一滴一滴落进田里。他一点都不感到疲惫,如同和妻在床上,他干劲十足。
田地中有棵树干弯曲的枣树,伸手即可摘到枝头的果子。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竖立起锄头,用两只手拄着,痴痴看着枝上宝石般的枣子,眼睛闪闪发亮。
“我要给鸭蛋做红枣炖鸡汤!”他为自己这个念头兴奋地叫了出来。
他心里想着,喜形于色,好像红枣炖鸡汤已然做好,已然由他端到了鸭蛋面前,已然由他一勺勺喂进了鸭蛋的嘴里。
鸭蛋自然就是那愿意跟他过一辈子的女人。
树下放着一个大肚坛子,他取下扣在坛口的白瓷碗,放在地上,抱起坛子,清凉的水从坛口泻下来,形成一面小瀑布。他端起碗,一仰脖儿,一饮而尽。
“啊哈!好酒!”
其实那是白水。
有点苦涩的水。
他又端起第二碗,一滴浑浊的汗水从他粗糙的脸上坎坎坷坷地滑下,正好落在碗里,在碗里散开。在他眼里,却是绽开了一朵花。
“好一碗花茶!”他又一饮而尽。
白瓷碗里已经装了半碗红通通的枣子。他仍嫌不够,爬到树上去,找更好的枣子。
“咯咯咯!”
一只杂毛老母鸡大摇大摆地走到树下,抬起头,望了望田七沾着泥土的屁股。
“来得正好,杂毛,你既然自告奋勇,就你了!”田七兴奋地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正寻思着要做红枣炖鸡汤,这鸡就毛遂自荐地跑来了。这只鸡他已经了养了三年,鸭蛋来他家也才只有一年。
可那勇敢的鸡显然不是来送死的。它用喙调皮地啄食碗里的枣子。
“找死的玩意!真是活腻了!”田七赶紧下了树,追赶起那只鸡。老母鸡吓得一扑棱翅膀,打翻了那只碗,碗中的枣子如一颗颗红宝石飞舞起来。
田七火大。一人一鸡在落日余晖里,在田地里展开一场追逐战。田七跑得虎虎生风。田里的苗子如火苗一般攒动着。
“田七,救我!”突然从田头的房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田七向着房屋飞奔而去。莫非鸭蛋要生了?他又紧张又激动。
“啊……”鸭蛋躺在里屋的床上,疼得来回扭动着身子。
“鸭蛋,你怎么了?是要生了吗?”田七已满头是汗。
“我疼……肚子疼!啊!”女人肚子鼓成了一座小山。
“我该怎么办?!”一时间田七手足无措,心急如焚。
“杀了我吧!求求你!”女人苍白的脸抽搐得变了形状。
那肚皮一鼓一鼓的,似马上就要爆炸开。忽然之间,一只蛇头从肚皮里刺了出来,紧接着,只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女人的肚子龟裂开,顿时绽放出无数道金光。从她胸膛里冒出一个金灿灿的肉球。
肉球上无数条蛇缠绕在一起,像是共同守护着那个异胎。有的蛇头高高抬起,从尖尖的蛇嘴上滴下鲜红的血。有的蛇头正饮食着女人胸膛里的血。
那是鸭蛋的血。鸭蛋脸色惨白,已然平静下来,再也不用痛苦地嚎叫了。
“鸭蛋!”田七热血冲顶,眼睛里暴起血丝。他跑到厨房提来一把菜刀,狠狠地冲着那个恐怖的怪胎砍去。
几条蛇舌如利箭射出来,准确命中他的咽喉和心脏,而后是贪婪的吸吮,嘶嘶吐信子的恐怖声音。
不过半个时辰,两个人只剩皮包骨。人体里的血液全都被蛇吮尽,竟没有剩下一个血滴,女人的肋骨洁白得闪闪发亮。
再后来,异胎金光大盛,蛇团如同雪球,被金光消融,吸收,金光内敛,只出落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第二天黄昏。“收尸喽!收尸喽!”喊叫声由远而近,似从地狱深处传来,穿过一个个村子,一条条街巷。闻声的人家砰砰关上门。
这异乎寻常的喊叫声发自一口在街上游动的棺材,仔细看,原来棺材下压着一个红胡子老头,火红的胡子如同正在燃烧。他背后背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那棺材比他的身体要长,以至于他不得不佝偻着身体,让棺材倾斜着压在他的背上。
他是住在天门山脚下的敛尸人,被山下的村民们称为食尸鬼。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眼下烈日当空,食尸鬼口中干渴,拴在腰上的酒葫芦也已空空如也。他挨家挨户敲打着大门,想着讨要一杯水喝。却没有一扇门回应他,他不得不停止喊叫,终于有人开门了,但当开门人看到一口棺材堵在自己门口,就仿佛一块砖头塞进自己嘴里,砰的一声,门又不容商量地关闭上了。
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压根没有被当做是人。山脚下死去的村民几乎都进过这口棺材。由这口棺材运送到山上,由这个食尸鬼去安葬。虽然人们需要他,但没有人感恩于他。他根本不在乎,每天乐呵呵的,他只需要他的酒葫芦。那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快乐。
他一个月下山一次,在山脚下的村里寻觅尸体,有时候一天下来得不到一具尸体,有时候半天就能得到三具尸体。他一次最多只能运输三具尸体,一具尸体叠在一具尸体上,他的棺材正好能装三具。和尸体打交道,这就是他的工作。他敛尸从不向村民索要报酬,没人知道他敛尸到底为了什么。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般村民们都不让他进家门,怕他带进来一身的晦气和霉运。只把尸体抬到门外,放进他的棺材里。这里的人们早已形成这种习惯,把尸体交给敛尸人,而不是亲自上山埋人,因为山上恶兽毒虫甚多,如果因为埋葬死人而再葬送了活人,活人实在觉得不划算。可这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敛尸人却没有被恶兽毒虫害死,这又是他的一个秘密。村民只以为连恶兽毒虫都躲避这个食尸鬼。
他住在天门山脚下的一座小山上,确切地说是半山腰的一片墓地里,他晚上睡在一口棺木里,就是他背死人的那口黑棺材。他把尸体埋进墓坑,在尸体上掩盖大概两尺厚的土,再在上面种瓜果蔬菜。他把尸体当做肥料。
他嗓子渴得冒烟,却还没讨得一碗水。这是正常的事,他早就习惯了。他也如往常一样,向着田七家走来。田七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往往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也知道田七的老婆叫鸭蛋,因为田七就是那样喊的。那个叫鸭蛋的女人脸型如鸭蛋,又圆又可爱。
田七没有在田里。只有一颗突兀的枣树。
他向窗里喊去:“田七,我老头子又来讨水喝喽!”
屋里没有动静,但屋门敞开着。杂毛鸡迈着方步,从屋里走出来。
“田七你变成鸡了?”食尸鬼问那只鸡。
“咯咯咯。”
食尸鬼已感到异常,他放下背上的棺材,走进屋里。两具白花花的骨头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白白白胖胖的娃娃坐在白骨之间,正用舌头舔着鸭蛋亮晶晶的头骨。
显然他是饿了。
他看到了食尸鬼,像是看到了亲人,咯咯咯直乐,朝着他爬过来。
“是个大胖小子!”食尸鬼没有什么惊愕,反而美美地笑起来。
他抱起大胖娃娃,把他抱进棺材里,微笑道:“里面宽敞得很,你尽管爬!”
胖婴儿也不哭,他在棺材里爬了一会儿,而后舔起自己的脚趾头。
看着健康诡异的婴儿,食尸鬼喃喃道:“我的教主人,真的是你吗?我火隐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