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或许是天意所为,这些许的小蚁虫,蛀坏了大柳树,却也替洪仁轩省去了非少的忧烦与苦恼,解除了一种燃眉之急。
有些事情本是人力所无可奈何的。茫茫人世怨情恨事也是常有,但只要你有得理,只要你愿意,你则可去觅寻出任何的一个冤孽债主以伸冤、去泄愤;可是,可是,当你面对起肆虐的蚁虫所带给的灾难,怕就只有心酸心痛的份儿了。那过往的诸多疑难,大抵也就不了自了了。
这桩事儿议论闹腾至此,似乎就可以划个句号了。曲从于势、屈复于事,也俱是人间常事,数见不鲜的。殊不知,有那老屋场住的几虔诚老头儿老婆子,却从此终是惶惶不可终日的,道是这一回可大伤小洲元气了,只怕会另起祸端。临至这月头或月尾的,都会招呼着去那老祖树地处走一遭,叩山响的头,燃连匝的香。就这样仍觉不放心,还早晚要叫响了晚辈及邻里叨叨个不停,道是祸患无门,妄者自招之,大家自此该时时事事加倍小心才是呢。他们还相邀一起,踅过去唤出洪仁轩,叨叨着要让他领头去搭一个‘禳灾阁’什么来,因其时他们已有听人说过,说这民众的‘信仰’,早重归‘自由’的了。
正所谓口说福福不在,人说祸祸就来。就在这之后不久时的一天里,这小小息龙洲里又发生了一桩大伤风化、惊动一洲老幼的遗恨事。
话说这村子的顶头,却有户洪姓(大家姓——宗姓)人家,其主人家本也平平常常、没啥大能耐,可偏是一生气运特佳,真个禳灾灾便退,望财财进门,家红至甚,为一洲少有;又有个于区上负任的小舅子。这样的人户,洲里人自然该另眼看待的。
宝贝儿洪运来,二十八岁。这后生原也是平庸之辈,却生得腰圆肩阔,臂粗腿粗,抱得碌碡、肩得二担。作为一庄户汉子,这也足够摇指一番的啦。
然不知是怎的,这伢子在这等条件这等年龄了,却一直没能相一个对象来。有人说他可能挑人挑的刁些了,也有人说,他应该早交上女友了,不过没鸣众而罢。是话就有音,这年年节前后,果然就传了佳音来。那连姻的姑娘就住本洲里,姓秦名妍枝,还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呢。
这就无需细说了,这事儿立马所引起的观注和轰动。消息才传了开去,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众前去贺喜讨乐气儿。这一家也更是雷厉风行,这接姑娘家才过了门来,就张罗着要去办喜事;日子也都自个挑,就在二月二,意取双双吉祥呢吧。他一家历来就很能出手的,于此一事上自然更大方的,还未等对方开口来,一撒手就是三千,三千块!
似乎欲两好合一好,女方也极慷慨,婚礼一文不取,単提条件一条:
要轿!娶亲时刻须得用那大红的花轿来接抬过去的。
要说说这花轿一事吧,它本是早老掉牙的小玩艺儿一桩。可瞅瞅这现如今的,却不正有不少的老牌货老把式都在兴起中么,却还自得乐趣呢。所以这条件可不算挑剔的。洪家闻说二话没出,还立马就着了众家人,伐竹的伐竹,请匠的请匠,又掐尺裁绸的,一切从优从快。这样仅用了不及两日,他家就做好了一付特敞亮特华美的大花轿。迎新那天,自然是门庭若市,一洲到齐。
这当儿,这当儿,怕是凭谁也没设想得,就当这洪家迎新一行鸣锣响鼓、兴高采烈地抬着大红的花轿,蜂拥至女方庭户近前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两扇紧紧关闭的大门。而据知**士的消息,就在这一时辰前,这秦家的待嫁女妍枝,却避开众人眼目,独一个去得没踪没影的了------
五
守着约定的时刻,近晌午时分,王凡走去了北河头渡口一趟,在那里迎着了补习班的同学韩林浩。两人边走边聊,显得十分投缘。
说这韩林浩此来,本是为着给王凡送些学习资料来的;他俩已同在这一补习班同学两年。这个学习小班却是近年来,在国家中、高考招生制度恢复之后,由县局委责成各区镇相关单位开办的,是一种业余学堂,每周授课一、二次不等,主要招收一些过去因各种原由而失学、且有学习意愿意向的各行在业人士等,算是那种扫盲提高班一类吧。当然,这里也另设有高级班,王凡和韩林浩现就在高级班受学。
说这过去时刻里,也是缘于各自种种的原由原故,这王、韩二人都未能完成对基本学业的学习。这些在他们幼时的心中,或许并没有去如何在意的。可随着个人年龄的不断增长,随着生活层面的不断拓展和劳动生产的一步步深入,他们就渐而觉悟到自己内在的一种单薄和贫乏,觉悟到幼时所习得的那点文化的远远不足于用甚至可怜了;而此念又日渐深浓;感触也由朦胧而渐化为清明、沉重。他们不由于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愿望,一种去多多接触和学习各种有用知识的愿望。一种努力努力再努力的愿望。
他们倒还够幸运。尽管着他们早就失去掉自己最好最有利的学习时机,但历史还是复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系统学习的机遇,他们岂又肯就轻易放过了。虽说是,虽说是,他们在此一回入学之时就已想的很白,现如今即便是他们如何的去刻苦和努力,至最后也未必就能有信心有实力去走进那中、高考考场一试身手,而最终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但他们确都相信,只要肯刻苦、肯努力,而最终一定能够极大丰富和强大自己的。
就是这样,这两个都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青年人,就在前述的一种寻常又非寻常的高端愿望和自信的支持下,走到一起了,并最终结下了胜似兄弟的深情厚谊------
这二人款行漫言,说话间不觉已行至一家小卖部门前。王顿时叫停韩林浩,独一个钻进小卖部了。同学二年,韩还是头一回过江来,他想去买瓶‘老烧’啥啥的小小招待一下,也尽尽地主之谊的。
店里倒清静,即刻则钱、物毕清,王凡应付一句,即回身又引了韩撇入小路来。却远远瞅见,前面三叉道口正有人在那张望来,王凡知那乃是小妹小芹,就冲韩微一笑道:咱们还是赶紧些了,瞧,我妹都赶那望我们呢。
韩林浩就道:“多灵巧的模子,是吧?!”
说说已至道口,见小芹就顺着脚下小道直走走,最后拐进了此一溜人家的第三间、前侧生一小小棚窝竹的很是破旧的草房里。
路标在前呢,韩林浩就跟进道::“好一户勤俭人家的!”
王凡闻说,却好一个苦笑“确乎够简了,真正的‘蓬门荜户’,再简就该住牛棚、吃乞食的了。”
韩林浩就道:“简单些好,简单些好呀。白纸一张,才能------”
这时已有王凡的爹妈迎出大门来,小韩赶忙打住,又迎上前深一鞠躬:“伯父伯母,你们好!”
这二位老人见得却是高兴极了,点头不迭的。王凡娘又连忙回道“一瞧就是个好年轻!好!好!我们都好!快请屋里坐坐!”
一家人就前后都走进房里来。小韩瞧一瞧,却见房中早已是桌凳挪正、碗筷摆齐,几盘鲜香的汤菜正冒着团团的热气儿。
王凡就道“这庄户人靠山吃山,土里扒豆,没啥好招待的。瞧我两老,都整这样了,就请桌边坐下得了。”
他娘道:“不说还好。瞅瞅,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又不是长来。幸得,幸得有你妹手巧------”
小芹就叫一声:“妈——!”又道“家常调作来,就不知能合得了客人的味口的。”
韩林浩赶忙回道:“一定,一定的。”
其时王凡已寻了几个小酒杯上来:“来了,——我们的生活—比—蜜—甜!”他咧咧着拧开小酒瓶盖,人各酌一杯酒。又劝说韩林浩多吃些菜来。
韩林浩就道:“莫见生分了,大家都随便些方好。”
老主人就接茬道:“这村野小户的,原本就极随意、没讲究的;瞧你这初来乍到的------”
这里正说道呢,早听见自房外传来叽叽咕咕的人语声,跟着就见大门口有人不请自来,钻门而来。
王凡爹眼昏,正欲起身相迎去,待细细一瞧,却又打住了。
不想一刻间满屋子的气氛却因此而猝然而变。
韩林浩就不由紧紧盯住来人,却见他生一付胖娃娃口眼,着一身全新的灰西装,两足碎步进,双拳紧紧攥,微昏的两眼里闪烁着一道可怕的冷光------
“能呵能呵王老大,你还真能呵!”‘胖娃’已渐踱至餐桌一边,眼里的冷光也顿化而为火:“瞅你老实不堪的,倒学会使脚绊子来了。”
他这是怎么了,却要作什么呢?来者本不善,可桌子边上的人一时都莫辩其来头,一个个不由都前后站起身,茫眼相向。
毕竟是幼年的伙伴,一院里同住了二十多年,知情亦知性。对于这眼前的异象种种,王凡一时显然并未如何的在意:“呦,三哥呀。今儿个你不是------这一忽儿却是咋的了?”言语之间,还将着座下的小木凳移一移:“来,来,要有么话儿,咱哥儿桌边上吃着慢慢说,呵?”他这里却是挪碗又递筷的。
“装的忒象呢,信不信,信不信我立马就来揭穿了你!”对方显然不领情,还在怒斥的同时,早将着那付昏灰的双眼,将这满屋子及旮旮旯旯都搜了个遍,跟着又拔脚望一侧的一个小房间闯了过去,闯了进去。
好你个三胖仔!今儿不是你大喜的日子吗,你不呆家好好陪侍你新媳妇儿,倒奔了我们家来,汹汹汹、闹闹闹的,这都是要干什么呀?一时间,大家的眉眼都随着这三娃的影子而飘移不定,心下却急速揣磨着,已发生了和接下可能发生的事儿。韩林浩则已表露出一种愤慨、一非小的愤慨来。他斜出一步来到王凡一边,用着一种小而急促的声音:“他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就见王凡仅付于摇摇头而已。
“赶上有这种人,该立刻将他请出去才是呢。”韩林浩又跟上一句,还用探询的眼光瞅瞅王凡。王凡回望一眼,又怔怔神,轻轻拉一把:
“冷静点。他有失心症的,失心病。”
“失心病?这------”
韩林浩不由显显然打一寒战。
说话间,已有见那胖三娃悻悻然退出了那间房,且又以同样一种扈不可止的态势搜看过另一卧房和一个存放家什物件的小间,最后又踱至王芹的房间前。
“你这蛮子,这屋子就不让你碰一碰的。”竟也没想,这洪仨仔鼓足了底气儿刚欲去推门,却被王凡娘猛一把推一边去了。但这边却一如斗红眼子儿的公牛仔,竟不匀口气儿,就又折回来,还和了整身板儿一起撞上去,认准了房内藏有啥大密秘似的。
哪知那门正扣得紧呢,并没有就叫撞开了。
王凡娘一见早被气得个嘴青脸黑,也趁机把住那门吊儿:“你这蛮牛仔!要再敢动一动,小心我老老婆子对你不起了!”
瞧这事儿还没有露出些端倪呢,就快闹到不可收拾了。
“有理行得四方。运来哥,有啥事儿的,你何不就先说说呢?”一直冷冷立那儿的王凡即时走到了洪仨仔一侧。
“你就装吧装!我看你是心虚了怕了是吧。”洪仨仔撇头阴阴一笑:“我就明白望你说说了,‘鬼’,它就在这屋子里呢。”
“可知小妹闺门,是由不得你个外家汉子胡窜乱闯的。”
“就剩这屋子了,若是看看都不让不肯的,咋又能证明你就是干净清白的呢?”
“听听!都不知你胡乱叨咕些什么来,我王凡却有啥不清不白的吗,——既是这样,既然是这样,妈,就让进去看看得了------”
这话却是再灵准不过了。洪仨仔闻说就忙忙挨上去打开门又钻进到屋子里,可很快地,他又焉搭下那颗连脖而蠢圆的脑袋瓜来。摆明了的,这屋子里还是没有他所要寻觅的东西。可他那里仍不能放心,而反反复复在房里四下搜寻着,就仿佛这里的各物各件,都是那具足法力的魔袋,俱可以囊纳无限,而吞藏他心寻的什物。但他最终也一无所获,唯有不胜沮伤地摇头连连。
可不待一刻,他又顿有所悟似的,突然转身冲门而出:“好你个阴险歹毒的王老大!这难怪才刚你那么能正经呢,原来你是早把她唬一边儿去了,唬的远远了。——就老实说说吧,你都把她藏去哪儿了?”
“你怎的越闹越荒唐,这又唬又藏的。你,你------”一时虽是这么说着,可从洪仨仔的言语情态间,王凡也渐渐有些明白了,明白大抵发生了何样的事情了。
“指我荒唐?我荒唐吗?你少跟这儿乱喷喷了。我就来问问你,我的妍枝,妍枝,你都拿她唬哄去哪儿了?”
虽已是心有所白,但王凡闻言仍不由心里猛一沉,还立刻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愤慨来:“洪运来,你远远的去,就当我们今时压根儿没照见------”
洪仨仔其时并没有体会出王凡这一刻间情绪的变化,就仍是那付姿势那付腔:“远远的去,多远呀?你逞嘴硬是吧?我且来问问你,这早半晌大家伙都朝我那院里聚去了,独独就缺你小子一个呢;而恰恰,就这个时候,我的妍枝又叫谁人给带走了,你说说,非你还谁,非你还谁,这么巧吗?况是,这院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王凡早早就在打她歪主意了。你、你、你,你坏了我千百年好事了-----”
洪仨仔仍继续愤愤嘟哝着,而不知王凡这里却早有些神思恍惚、凄楚难耐的了。这话分两番说:瞧这莽汉子之来,本有不可理喻处,也令人徒生嫌恶和讨厌,可他所给出的消息,却又叫王凡不能不予关心观注的,不能不予关心观注的:——陆妍枝,多可怜的小姑娘一个!她一生坎坷,风雨飘摇,而到头来也没能寻得一个好点的归宿,且是,且是------妍枝,我王凡能知道,都是这无情的生活,逼迫你一步一步走到这一茬的;你也曾自言,会认命不悖的。竟是没想,竟是没想,临至这最后关头时,你还是选择了回避、选择了逃避------枝枝,要是这样最好了,最好了。这急难当头,你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一时想不开做下啥傻事来呀------
却说这初来乍到的韩林浩,乃是不知这之中的隐情种种的。他倒是明白有见,这洪运来凶吧吧,拿话越说远了,没谱了。他一时就忍无可忍,由是连进二步将身逼住洪运来:
“这位老兄,我看你肯定是弄错了。就凭你刚才的一面之词,也不能就证明了,是他王凡骗走了你那啥‘妍枝’呀;而恰恰,我却能得证明:他没有。他啥也没干。因为今天我们一直在一起。这青天白日的,你这般胡扯蛮缠,我看你竟是不知,现实还有这‘王法’二字呢吧!?”
“胡扯蛮缠?”洪运来闻说冷冷一瞅:“你是么样人?你们讲人多不是?”又瞪一眼王凡:“好啊,看来你们是早计划好了,计划好要来作践于我的。那我可要告你了,你们这是拣错对象了,拣错对象了。也不瞅瞅------”他这儿口说着却转身猛向前几步,瞅准那满桌盘碗的小餐桌用力一掀,小餐桌立时叫换了个底儿了,满桌的杯盘碗交相撞砸,破碎瓷片弹片般乱飞飞。
满屋子的人都没想他竟会来这一手,都光火了。韩林浩首先抢一步抓住洪运来:“看你真是没王法了!走,我们寻人评评理去。”,
“走,走就走,咱还正愁没处评评呢!”洪运来口里叨叨来,却猛一下挣脱掉就望门外钻。
韩林浩也很快识破鬼计了,一闪身就将洪复又揪回来:“想溜!——告诉你,就是要留个恶名在,我今日也要好好正一正你这个赖皮。”他径推洪至堂房后一侧。
却说这洪运来此来,本就有几分心虚,又经一番折腾,消耗掉不少底气儿;更是没想得,到末了这韩林浩又出来横钯一耙。而韩又高高大大,肩阔臂长,一看就是个得劲有力的坯子。好汉不吃这眼前亏:“有谁耍耍赖皮了?还正一正呢,又敢咋样,又能咋样?想你一个流荡的外乡客,怕是连毫毛也不敢动我一根吧------”他做一脸轻蔑的笑。
“切实是可恶!”韩林浩咧一声,复又逼上去。
“林浩!”王凡其时已从陈年的往事中挣脱出来,一付举重若轻的态势:“林浩,就莫与他枉费唇舌了,他想去就由他去吧,由他去。”
韩林浩就甚不解地叫一声:“王凡------”
王凡则又望他点点头来。
洪运来一听倒又来劲了:“这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想我走,我还不走了呢;我倒要看看了,他你等到底都能拿我怎么着。”
王凡见得不由就又急又气:“瞅你的熊样!都逞些什么呀?你可想明白了:别以为给你一台阶,就象都怕你了。告你吧,这眼下的,就算我让你一回,让你一回得了;如果你真要这样,真觉得还没闹够闹足了,那从这时起,我就陪着你,想咋闹都成,在家里去队里上区里都行。你信不信,信不信------”
或许这话起作用了,洪运来竟再不啃一声,瞅瞅左右就拔腿走了,走门外去了。
“你这是------”韩林浩瞪一眼洪的后影,又回向王凡:“你也真是呢,咱也不去说道了,说那‘修理不修理’等的话,这蠢娃子闯下如此之祸,”他茫然地瞅着满屋满地的破败景象,“这,这怎么着也该让他给个说法呀------”
王凡就淡淡道:“这不算事儿的。告你吧,你是不曾见得,他其实也是可怜人一个呢,够可怜的------”
这边王芹却一直护着她娘来,此一刻见哥轻易就放洪运来走去了,这满腹满肚的气不知打哪得消。忿然间她拣起块小瓷片投向洪运来,不想正着项背间。这蠢崽心里怯,都没回头瞅一眼,就一溜烟走远了。
一顿美美的午餐就这样叫这洪运来一下就给搅得一塌糊涂了,大家望着满地的破碎瓷片、菜泥残羹,一时也说不出心怀的都是义愤还是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