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断绝和过去的联系。
——约翰·康纳《——————————————————————————————》
当我推开乱石、拼命从塌陷的山洞中爬了出来的时候,升腾在远方山头后面的、恐怖而巨大的蘑菇云,震撼了我的全身,至今我仍能记得那团蘑菇云的每个细节,而近前的景象更为惨烈,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类的尸体——大量的……其实我无法分辨,那一团团炭黑扭曲的东西是什么,巨大的刺激令我抑制不住地颤栗,所有美丽的色彩和鲜活的生命,都被触目惊心的阴霾和焦土替代,一切东西——有形的和无形的,都被烧得面目全非,过去的一切,就此只剩下了回忆,太突然、太残酷了,这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我不敢直视、也不敢停留,于是我开始逃、逃、逃……陆续遇到的一些幸存者,他们脸上也尽是惊恐、慌乱、悲伤、绝望和无助,也在和我一样拼命地逃离核爆区,但能去哪里谁也不知道,没有救援,也无法对外联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核战爆发了吗?为什么?敌人是谁?还会有核攻击吗?……所有的疑问没人能够回答,唯一听到的传言是,CD也遭到了核弹的攻击,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世界末日!世界末日!
灾难之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保留了一个健康强壮的身体——高山和洞穴使我免受了核爆的灼伤和冲击,而我又恰巧处在核爆区气流的上风方向,我在网上读过一些关于核武器的知识,对逃离的路线有所选择,因而没有遭遇到太严重的黑雨和放射粉尘,即便如此,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活着”也更像是痛楚的延生。
身体上的饥寒交迫还可以忍受,内心的愁苦却难以名状,过去总是如影随行——孤单年迈的父亲、老实本分的亲属、性格各异的朋友同事、篮球场上的快乐时光、初恋的甜蜜回忆、旅途中遇到的有趣见闻……那些平时不甚在意的人物和场景纠结在一起,心中的牵挂日甚一日,无时不令人倍感煎熬,而更让我寝食难安的,是那种不详的预感,我真切地感觉到,之前熟悉的都已永远离我而去,自己是“回不去”了。
慌乱的人群、无助的表情、毁坏的建筑、层叠的尸骨……到处是可怕的黑色,混乱和骚动迅速蔓延,我心中充满恐惧、彷徨和疑惑,也还不清楚所发生的变故对我意味着什么,但当我正视周围一切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这场劫难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现在每个活着的人,就如同刚刚轮回投胎的婴儿一般,已然了断前世,需要重新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种残酷的“公平”。
我曾经很是奇怪,为什么周围的人,总把世上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无论是愚蠢也好睿智也罢,大部人的生活仍旧无聊得不值一提,在蘑菇云升起前的年代,我时常被类似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百年孤独》的感觉环绕,力图在自我个性与社会的共性中寻求统一,仍幻想凭一己之力挑战某些社会法则,然而在时光机器冷酷无情的碾压下,美好的梦想与执着的信念,会变得支离破碎,满腔的热情与心跳的追忆,也逐渐化作风尘烟云幽忧而去,但我从未放弃寻觅,我在等待,等待那个能够“释放自我”的机遇,随着宝贵的时光分分秒秒流逝,仰望高楼广厦中那方不变灰天,人海中的孤寂与寥落依旧,恐惧开始在我内心蔓延,切身体会了人类社会制度的虚伪、冷酷和强大,个体的意志在其面前看不到任何机会,我害怕自己终究将如朽木腐草般了却此生,却又几乎就此认命……而就在此刻浩劫却突然降临,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财富、荣耀、名望、权利、制度、阶级……一切的一切几乎都从零开始了,而我却依然活着,我和“他们”产生了本质的不同。
逃亡的途中,瑟缩于暗夜中时,不知怎的想起了几年前看到的那个“希望战争论”——“认为战争悲惨的,不过是身有恒产者及珍重他人既得利益的人的想法,对于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战争只具备正面的意义,因为它代表了社会资源要重新分配,也为社会阶层重新洗牌造成契机。当然,自己也有可能战死沙场,但反之目前的处境也不过半死不活,和死去也相去不远……”。我是珍爱生命的人,因此十分反对这种极端思想,但细看了这番言论后,竟也不觉得有多么耸人听闻,长期僵化的现况也许非极端的方式不能打破,我也渴望实现,可如果“机会”以这种野蛮而残忍的方式出现,我肯定会选择放弃吧!
但是,个体能做的选择实在很有限,在慢慢认清并开始适应现实后,我模糊地意识到,强加也好宿命也罢,“机会”来了、且选择了我,而我则失去了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我的生命与这个机会“打包”在了一起,要不全盘接受,要不全部放弃。我厌恶任何放弃的想法,我要扛起自己的宿命,这个机会的代价如此之大,我要加倍珍惜,也更要尽最大努力活下去,这一想法,成了我当时坚持活下去的一个信念,我看到,在如此的灾难面前,有信念并能坚持下去的人很少,崩溃和放弃的现象比比皆是,但看到这些却更令我坚强了,在这样的时代,死亡必定非常痛苦,但延生也是要付出与死亡相应代价的,我和那些放弃的人不同,我也别无选择,如果光明一直不会出现,那我就在黑暗中永远活下去。我当然也想“回去”,也希望一切是梦就好了,但我看得明白,无论什么样的安慰、什么样的坚强、什么样的排遣,也无法撼动残酷现实,过去在核弹落下的瞬间永远定格在了那里,而我现在要孤独地走下去,过去终将渐行渐远,直至渐渐淡出出视线,我领悟着过去的悲怆的同时,一种激动和坚定的情绪开始替代了焦虑和忧愁,身体中一些好像是本能的什么被触发,并在逐渐苏醒的过程中告诫自己:
“一个迥异的未来已经敞开。”
我来了!《——————————————————————————————————》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鲁迅·《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