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倦收天在放走葛仙川之后,如玄膑所言,转身回到翠环山,却听闻卜相机关已封了素还真的睡穴,说待六个时辰后再解封,让他好生睡一觉。他便找到玄同,简单说明方才山外的情况,以及玄膑的伤势。
玄同听闻玄膑受了伤,略显惊诧,他印象中,大哥是决计不会为了保护他人那样负伤,又听伤在心脏处,更锁起了眉头。
他习惯了大哥固有的性子,那种有些阴沉的手段让他确信,即使所有人都故去,他依旧会好好的活着。
“大哥他……怎会如此行事?他可有提出什么条件?”或许,他有目的。
至少玄同宁愿他是有目的而为之。
倦收天细细思来,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听玄同问及,忽的想起玄膑最后那句话,“他要我转告你,要你考虑的事情,亦无需为难,之后便离开了。”
玄同听罢,便再没了为难——径直离去,欲寻玄膑问个究竟,更想看看他的伤势。
倦收天望着他急急而出的背影,默然片刻,便守在素还真房门前运功。
玉手九针经过他身边,不轻不淡道了句,“素还真如今身体情况不明,为何那位公子选择此时离开翠环山?”她并不知道情况,秀眉微蹙,显是略有不满。
倦收天默然片刻,“他对素还真用心之深不输旁人,只是……”
是时翠环山外忽然间乌云密布,异象顿生。
黑海森狱及彩绿险磡之主双双破空而至。
阎王甫踏足地面,便盛气凌人,充沛的声音昭然揭示全然恢复的功体。“素还真,吾儿玄同蒙你多日照顾,本王特来带他回去。”这话自然说的虚假,他的本意,在战,在摩罗天章,而决不在玄同。
倦收天皱眉喝道,“翠环山清净之地,怎容邪魔狂妄?”言毕提剑备战,翠罗寒亦是凝神以待,更封死了素还真的房门,对尚留在期间的卜相机关道:“有劳先生照顾好两位小童及素贤人。便由我打头阵,若是实在不敌,还请先生带无辜孩童先行撤离。”
倦收天眼见这女子作风硬派,自是赞赏,大概是因这强硬洒脱的性子有几分像故去的魄如霜,他凛了心神运劲欲开九阳天诀。
燹王将手负在背后,朗声道,“本王不愿与女子交手,有伤君子之风,便把倦收天交由我解决。”
阎王淡漠一笑,“如此迂腐,如何成大事。”却也是应允了,言下之意竟似全不将倦翠两人放入眼中。
翠罗寒轻咬银牙,九针在手,对战阎王。
倦收天则提起名剑,直指燹王,立时展开攻势。
燹王的态度极其悠闲,似乎意在挑衅,既不还手,更不出招,反而步步后退。倦收天蹙眉紧逼,更深知兵不厌诈之理,随时提防对手的陷阱。
转眼已过数十招。燹王被九阳所制,略见皮肉带伤,却因一直只是躲避,而未兵行险招,故而未曾受到重创。就此拖延了半日后,反观翠罗寒对战阎王,虽然玉手九针封闭了阎王几处穴道,却也左肩受了重伤,行动多有不便,更因女儿身气力不如男子渐渐出于下风。而她未见服软,苦苦支撑,竟是一日一夜过后,亦未再让阎王讨得好处去。
翠罗寒借着灵巧身形,避开阎王千钧一击,自翠环山壁轻轻一跃,于半空中以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花,叼在口中,复用右手点燃,抛上高空。她似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引线燃尽,却在下落时被阎王从身后一掌重重击在背上。
樱唇吐出的鲜血,在半空中形成殷红的血雾,即使烟花点燃的巨响撼动了天地,那一抹鲜红依旧触目惊心。
只听巨响过后,巨剑形状的烟云扩散,伴随周边细小焰火四散,火光明亮几如晴阳刺眼。虽在日间,亦是极其耀眼。而焰火散去后黑烟聚成的形状倦收天再熟悉不过。
论剑海的标志赫然高悬空中,加之方才的巨响,恐怕片刻间论剑海的人便会赶至。
他虽曾是论剑海亚座,却不知论剑海有此等暗号,殊不知这暗号本是步渊渟为翠罗寒特制,独独只为她所创。而当下他却无暇多想,只能全力对付燹王。
而翠罗寒自空中回到地面时,复遭阎王暗算,娇躯轻颤,落地时已是血洒前襟,她跪在地上皱眉昂首,又出两针,深深刺入阎王的太阳穴。冷道,“此针有毒,若是阁下惜命,便勿再动。”
阎王只觉脑侧跳得厉害,一时沉吟着亦不妄动。
倦收天将燹王逼开数里,上前扶起翠罗寒,且听她低吟道“针上无毒,不过是太阳穴为死穴,稍后他大概便会知道自己无恙,我的针若是再刺深一分便好了……”她颇觉惋惜,却也是无可奈何:“总算烟花令已出,想来稍后步渊渟便会赶制,只消,再撑片刻。”她显然是气力用尽,无力再言语,却依旧是飒爽干脆。
倦收天竟觉眼前微微一花,虽无气力不支之象,但心智却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将翠罗寒的影子看作了是魄如霜,然而战中分心,虽只是微微一滞,便在这个片刻,有了破绽。反观燹王似乎目的一开始便不在全力一战,却在倦收天露出破绽的时候忽的变了神色,极招出手,分寸不留。
倦收天被夺去了金剑反被一剑穿膛,倒地时方才注意到,有极细的丝自体内延伸至远处,丝的尽头正握在君权神授手中。丝线极细,若非染了血,他定然看不见这东西。
燹王的话语听起来颇为赞赏,“你操作蚀智绿丝更见纯熟了。”
君权神授微微行了一礼,“主上过奖。本来也只是乱其心智,难度不大,只是此番不在彩绿险磡内,此人意志又格外坚定,操作起来多了两分难度,这才拖延许久,令主上受伤,君权愿意领罚。”
原来如此……无怪乎,他竟在战中分心,甚至想起了魄如霜——这便是素还真所中的异术。他竭力止住了呼吸以防刺痛感令自己昏厥,血液却不受控制源源不断从胸前涌出,渐渐他便感觉不到身体,四周的景象也在逐渐暗沉。
最后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的,是原无乡愤怒悲喝,叫着自己的名字。
倦收天——!!!
是谁,曾这样痛心至有些失去理智地喊叫过?
似乎,是在原无乡断腕的那个黄昏,他亦如此疯狂得不受控制,声嘶力竭。
倦收天隐约间感受到一丝遗憾的意味,却不及细想,那是因为他们总是错过一个瞬间,就失去了好多的机会,就不得不付出漫长的岁月弥补那样的瞬间。
当年的以一敌万,可以是口中传诵的戏文,他却宁愿倦收天的战绩中,从未有此辉煌的一页。
那辉煌的背后,是他的万念俱灰,是他与原无乡再没有悠然聚首的代价。
收天之名,敌不过困倦的心。
原无乡离了黑暗道,携着寻踪剑,急急去了翠环山。却见乌云笼罩中的翠环山邪气冲天,一道焰火冲天后形成巨剑烟云,他便知不妙。好容易突破了结界,才见到倦收天一身灿然金衣,下一刻便是他被血光湮没的场景,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样子,似是再不会醒来。
而刺穿他的,是他用了多年的名剑,被握在另一人的手中。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提着寻踪剑便冲了上去。没有只字片语的疑问,甚至所以的情绪也被隐藏。唯一没有被掩盖的,是欲将眼前一切事物毁灭的杀意。
阎王的穴道被翠罗寒所封,本已不适再战,燹王和君权神授则不欲正面应对如此战意强烈的原无乡——先去君权在暗,此刻已失了黄雀在后的优势。更兼之双王皆是甫经历一战,而原无乡凭空再生的双手来得诡异,更令人不敢轻易与之开战。
双秀之一已受重创,敌人少了战力,此行目的已然达成,虽然素还真的情况不得而知,然而翠环山如此动静,他亦未出面,想来不容乐观。阎王与燹王对视片刻,便不约而同离去。
环绕翠环山上空的乌云随着双王的撤退而消散,烈日当空,倦收天一身金衣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更让人不忍直视。
原无乡俯下身子,却不敢动他,隔着白皙的皮肤,几乎看得见他血管筋脉正更加清楚的浮在在表面的迹象,那是死亡正在接近倦收天。
翠罗寒撑着身子上前,“我先替他施针止血,然后你扶他进房间除了衣衫,我尽力试试,看能否救他。”
原无乡依言而行,由她封住了倦收天的穴道止了血,又将他抱起,不知是否因他失血过多,原无乡觉得那重量轻的似乎只剩下魂魄。
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回过头去,是论剑海主席步渊渟疾步而来。“我见到烟花令便来了,无恙?”
他问的是翠罗寒,而那女子点点头,捂着左肩的伤口起了身,被主席及时扶住。
原无乡一心芥蒂当初论剑海要倦收天归还名剑一事,便未曾理会步渊渟,径直将倦收天带进了房间查看伤势。
除了倦收天皆是血污的衣衫,见伤口在九阳护体之下竟自一点点愈合,原无乡微微放心,却又被斑驳的伤疤吸引了注意力。
当年在沧海云坪之巅无数个赏月的夜里,他曾有一次见到倦收天一丝不苟吃着烧饼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夺了饼作势要吃掉,不料他竟为了只烧饼与自己动手。
两个未曾修得功体的少年人如何懂得战斗,不过胡闹乱打乱扯一番罢了。他记得倦收天当时衣衫被自己扯开半衫前襟,露出肩胛到腰间整片白皙的皮肤,他心下感念倦收天吃了那么多竟一点不见长肉,嘴上却笑道“这么白净的皮肤,若非熟识,说你不是女孩子真叫人难以相信。”
倦收天微微皱起的眉毛散出了淡淡怒意,整理好衣衫指着原无乡手中“饼,还我。”
当初那个纤细的少年白璧无瑕的皮肤,如今已是伤痕累累。可面目全非的,岂止是他的身躯,两人的情分,也早已牵扯了太多,玄解离体前造成的杀孽,让他一直不知如何面对倦收天。
唯有如此,他睡着,或是醉着,他才适合守在他身边。
“倦收天,你当初,便该早些回去永旭之巅。”原无乡将他扶起,替他上了绷带,偶然间觉得沉闷,便如此自言自语。他扎好了伤口又将伤者放平,便欲离去。
身后清楚传来倦收天的声音:“原无乡,若我一直留在永旭之巅,你也永守烟雨斜阳,我们或许都会独善其身,然,如果代价是再不相见,如此,倦收天宁愿如今日在战中身亡。”
原无乡回头望去,但见倦收天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坐起来,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望向自己,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有些苍白虚弱,却和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吻合。望见他断臂处接续的手如重生,惯来肃然的面容上竟鲜少有了笑意。
那是唇角上扬时,执着不减当年,琥珀色的眼。
他笑笑,用手捋起袖子,露出鲜活血肉重生的手臂,笑着调侃起了床上那名伤员,“北大芳秀,要吃烧饼吗?”
“恩,配些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