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同端着饼,疾步出了翠环山,在山脚处顿了下来,想着四下无人,便欲毁尸灭迹。
催动内力,不消片刻,面粉的焦味便从一堆粉末中传来,玄同皱着眉,转身便欲离去,却听见低沉的一声呼唤:“四弟。”
回过身去,却是玄膑,从树后走出,唇角带着一道鲜血。神色看起来意外有些憔悴,和阎王的交手并没占到好处,更损伤了些许功元。看惯了玄膑束起长发冠履齐整的样子,不意上次别过后,他依旧是这样散着长发的样子。
怔了片刻,玄同方想起,自己还未与他打过招呼,轻轻抖了抖手中黑色的粉末,叫了声大哥。面粉的焦味在夜间弥漫开来,除却苦涩,竟有些麦子的清香、原本意图是要遮掩做的失败的烧饼,不料夜深人静的翠环山里,这样的行为反而欲盖弥彰。
抬头见到玄膑微微扬起的唇角,似笑非笑,玄同微微有些窘迫,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空气里的微焦的麦香,又听见玄膑低声问及:“四弟好雅兴,我这个做大哥的竟不知道,你何时多了这般爱好?”
不言而喻,玄膑这般揶揄,自是注意到了。
事实上,即便没有气味出卖玄同,他衣衫上的面粉和发间的凌乱足以作证。在玄膑默不作声的目光注视下,玄同回想起方才在厨房中手忙脚乱的场景,微微皱起了眉——原无乡也是啰嗦,不过是想要与之比剑,对方开出的条件竟是下厨。
心说小事一件,玄同应允之后,却从一开始和面的流程中几乎被磨光了耐心,面粉不如钢铁,非是可以随意摔打,和了水却又突然间成了微微泛白的汤汁,容器底部皆是湿润的浆液与淤泥无异,原无乡皱着眉说水倒得太快太多。
玄同收起了小觑之心,总算将面糊备下,未料难度更大的工序还在之后。
原无乡虽然无心刁难他,但一时说他油放太多,一刻又道他火开太大。偏生原无乡自己没了手,既帮不上忙,玄同又对于料理甚无天赋,几乎是鸡同鸭讲,于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厨房几乎已经遭遇洗劫一般,勉强才有了饼状的面粉团起锅,原无乡望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环视了一圈厨房,却又严肃了起来。说他日手臂得以接续,定然不负玄同今日的牺牲。
清风拂面,玄同用手背轻轻擦去鼻尖上的面粉,从今夜的失败经历中走出,对玄膑淡淡一笑,“大哥说笑了,不过是笔交易罢了。”他神色有些微的戒备,难免对玄膑有些防范。
或许是因为太清楚彼此的性子了。
玄膑负手背过身去,未作反应,是以玄同并没看见那对,因兄弟疏离而微微皱起的眉。
玄膑背对着玄同,思索着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如今森狱回归旧主,他心知黑海王权已然不在手中,今后的路,怕是要迂回了。
思绪飘得太远,他甚至忘记要防备,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回过神的时候,玄同尚只是不解的望着自己,并未有过任何动手的念头——其实玄膑一直都清楚,森狱众皇子中,他最不须防备的,约莫便是玄同,他自始至终,无心于权势,或许正因此,微妙地与自己维系了零星半点的亲情。
玄膑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起,背影在夜色下看起来不同于往日,削去了三分锐气。却是那头泛着紫光的长发,让玄同的心一紧,便想起了一个人——紫色余分。
虽然有着和玄膑相近的发色,性格却是天差地别,他总能用些犀利的言辞破坏安静的气氛。
他突然意识到很久没听见那个聒噪的剑侍在自己耳边喧闹了,虽然自己本来喜静,可是他偶尔会想,若是那家伙还能继续在身边吵吵闹闹,没得安分,也是无妨。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样的声音,再是听不见的。
他轻轻摇头,不去回想那个毛躁的家伙每次都略有不同的,称呼自己王子的语调。
“大哥在此等了许久吗?”他凝了神,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位惯于内敛的兄长身上,他的志向惯来远大,数十年如一日地隐忍着,终有一日将权倾天下。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太像他们共同的父亲,所以他从不敢与之深交。
他还清晰记得父亲身上的麝香味,那是提醒着自己亲情缘浅的冷香,他虽然很想尽儿子的职责,却越是如此,越是远离。
所以即使玄膑对他不甚设防,他依旧不敢,与大哥过从亲密。
微微迟疑了片刻,玄膑还是没说明来意,他清楚玄同心中对于亲情责任的定义,原本想以此为筹码,赌一赌是否能让玄同为己所用。只是话到嘴边,却变了内容:“不过是做大哥的多置喙一句,阎王已恢复了功体,想来你会是他接下来的目标,四弟,你保重。”原本等候期间已然做了完全的准备,却在见到玄同凌乱的红发有些狼狈的好笑样子时,忘记了长篇演讲该有的开头。
玄膑带着几分被烧饼破坏了计划的不悦感离开,甚至没留意到玄同乱糟糟的红发却和焦脆的麦香一并刻进了记忆中。只是顿了顿,突然便想着,不该让自己的骨肉胞弟被素还真一再利用——至少在他的认知范围内,素还真是正道,而森狱属于魔道,正邪不两立,玄同在他看来,太单纯,即使有了惋红曲的名号,他终究不容于现世。
“四弟,你来自黑海森狱,日后终将开战,你的立场,怕是要为难了。为兄不希望与你为敌,望你不要迫使我将龙武战戟指向你,父皇无道,众兄弟有死无回,我希望至少能留住你。若是你愿意随大哥离开,我一定维护最后的兄弟血脉。”玄膑本意自然是要玄同思量几番轻重,然后按着他那恪守原则的性子,一定会随自己离开。
最起码,玄膑是这样认为自己的,只是他没意识到,自己说这番话时却想起了玄离死前冰冷没有表情的尸身。于是那语气便带着实打实的真心,字字句句戳在了玄同的心头。
“容我考虑。”玄同静静等候了片刻,终于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若是你思量好了,大哥一直在这里。”翠环山纵有布阵,玄膑却已可以借助木精灵之力,与树木气息融合而无人能察。他转过身,慢慢踱步,消失在天光渐亮的破晓。
目送兄长离去,玄同背过手去,缓缓踱着步,回到玉波池边站立许久,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方才那飘逸的紫色发尾。
紫色余分明明已经离开很久了,他却还是很难放下,尽管他很想。
越想,却越难放下。
翌日的清晨,晴空高照。玄同已自更了衣衫,在玉波池前驻足片刻,却还是没等到素还真回来,便自离开了——他不惯于留书信,又不喜不辞而别,只是左右等不到素还真,他便微微有些犹豫,到底是径直离去,还是再等等。
事实上,他只是怕,迟则生变,自己控制不住心思。再三而起的心下烦乱,连着他的心也跟着沉稳不定,舞在手中的蚍蛉剑,亦是剑音如蝉鸣,扰人清思。
或是因为三阳共天之后,天时生变,苦境的天色便再没了固定。晌午还是艳阳高照,过了午后突然便阴云密布,玄同抬头望着翠环山上空罕见的乌云,微微皱起了眉。
天出异象必有因。
小鬼头拉了拉他的袖子,脸色有些惊慌,“倦收天前辈不大好,惋红曲前辈可否去看看?”
那个一身金色到有些炫目的道者,玄同对他印象算的深刻,更记着昨夜那人拿着烧饼一脸严肃认真向自己致歉的样子——那表情足以让玄同此生对这食物深恶痛绝,只是对那个表情刻板的人却没太大反感。或许是因他的武功高强,亦有着令人向往的剑音。
只是可惜,极光剑一暗藏玄机,突如其来的炸裂让他筋脉尽碎。
这样想着,已经被小鬼头带到了房门口,便见到倦收天支着名剑单膝半跪在地,微微泛紫的脸色,一看即知是运功之后的结果,小狐急的抓耳挠腮,却连靠近也不能够。
玄同俯下身子,对倦收天微微皱眉道:“素还真已经去寻人来医治你,若是你再胡来,彻底损了根元,恐怕伤势难以痊愈,还是不要乱来。”
那人却似浑未听见,眼中微见迷茫,口中喃喃道,“手臂……”
玄同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却发现那人体温热得出奇,无怪小狐难以靠近。倦收天已然神识不清,只怕是高热下糊涂中运行了功体。
玄同臂上微微用力,扶起了他,却被反手抓住,且听他声有悲恸,压抑而低沉道,“我不是,让你回去了吗?”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玄同,映在眼中的却并不是红色的人影,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道者,得意洋洋自称是南修真最受瞩目的后起之秀。
卜相机关沉思片刻,道倦收天的九阳功体封在其体内,筋脉尽碎怕是影响了真气流动,这才导致高热,提议将他送至玉波池中浸泡,或可借助水流引导真气动向不至紊乱,亦降下些许温度。
玄同想着人命关天,未有迟疑便扛起了倦收天,迈向玉波池,于是离去的决定,这就一来二去的耽搁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玄膑卧在高高的树上,远远望着背着倦收天疾驰奔走的玄同,不置可否。
早知这名四弟太心性直白,不欲他与苦境正道相交过于笃深,眼见,却是与希望背道而驰。可是玄同的脸上有着在森狱时从没有过的神情。或许森狱抹去了太多人太多的感情,留在那里,人总是会失去身边的人。一如玄嚣与鸠神练,又如曾经有过真爱瞬息出现而消散的,阎王与黑后。
黑后……
他从衣中掏出一根追着红色晶石的项链,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玄紫衣饰的女子,他曾真心唤过母后的女子,而对方从未真心待他。至死,一心不过想着索要回这根项链。
多希望,哪怕她当时只是试图分辨一句,至少,说明她想挽回他的信任。可是那个女子倔强如铁,丝毫未见服软。
“母后,你可知,若你当时试着辩解,我或许便不会下杀手。”玄膑摇了摇头,欲将项链抛开,扬起手,却在挥臂间,握紧了拳,太过用力,几欲捏碎那看似脆弱的晶石。
紫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荡,玄膑轻轻叹息,心下暗道并非舍不得丢开,不过是需要一样东西提醒自己,再不要相信任何人,再不要期待任何人,这本是森狱之人一早便该有的觉悟。他依旧仰卧在老树之上,仰视着枝繁叶茂透出的缕缕阳光,将项链再次放回怀中,便又隐去了身影,化作了自己所栖身那棵盘根错节的苍劲古树,全无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