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李景的办事效率很高，我下达命令后他立即派人处理，当天下午安梨家附近的监控视频和审讯室里的视频就一并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
插好两个U盘，调出视频，我凝神观看。
第一个视频是审讯室的。画面中的赵立仁很慌张，总是把身子绷得很紧，手也是不知道放哪的状态。这真是怪了，虽说有过前科的人再度进局子会紧张的情况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在警察提及过去犯案一事或者其他较为敏感的事时才会有此类反应，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而且……我将视频定格，放大，画面显示赵立仁的双腿已经是并拢并且下意识的将脚尖对着审讯室的大门。人在听到对自己不利却又无法反驳的事时，会不自觉的想要逃跑，我认真回想，这个时候，我对他说把安梨家了解得挺全的嘛！他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后会想到要跑呢？难道这句话里藏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信息？这个表情有待深究啊。
视频切换为安梨家附近的画面，画面的一角勉强拍到了安梨的家。17″30″14，安梨出门，绕过小巷，却没有走出老城区，只是躲在巷口老楼的楼道里。17″40″02，赵立仁出现在画面上，头发凌乱，衣服皱巴，一手插袋一手空抛火机，叼着一支烟朝安梨家走去。安梨没有动，只是蹲在原处看着赵立仁从眼前走过，静得像一尊石像。18″20″44，赵立仁从安梨家冲出，手指向屋内，似乎在咒骂些什么，还气愤的踢到了门口的花盆，打破了门边搭来安置杂物、煤炭的柴棚的棉瓦顶，才摇晃着身子沿来时的路回去。
等赵立仁走出监控范围后，安梨终于动了。她慢慢的站起，锤了锤酸涩的双腿，回家了。她先是从柴棚里取出新的棉瓦，换下破了的棉瓦后又把花盆一一扶起，认真的把泥土扫干净，最后进进出出好几次，终于乖乖坐在摆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吃饭。吃饭？我揉了揉眼，凑近屏幕，是的，她在吃饭。安梨的头几乎都要埋在碗里，吃得很慢，不时还用手摸一把眼。她这是在哭吧。我皱紧眉头，开始对画面进行分析。
赵立仁到安梨家绝不是偶然，与之前贼眉鼠眼的在别人家门口窥视晃荡不同，这次的他是底气十足的朝安梨家走去，很明显他是去赴谁的约，但小李给我的那份档案里有一份向安梨家四周租客了解情况时做的笔录，里面曾提到安梨一家与赵立仁素来不和，那么赵立仁是去赴谁的约呢？
安梨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早在赵立仁来之前离开，在赵立仁待在她家的期间她一直都在楼道里蹲着，所以不会是她。那么，就只能是安峰了！安峰一整天都呆在家里，那么说他在等赵立仁来赴约就不为过了。而且从赵立仁离去时的动作来看可以知道安峰和赵立仁本是在屋内喝酒，后来因话不投机起了分歧，赵立仁愤然离席。安梨在赵立仁离开后才回家很显然她知道赵立仁会来赴安峰的约，只是我很好奇安峰和安梨都已经不睦到要在家里划分地界的地步，那么安峰是用什么样的理由支走安梨且让安梨安分的在外待到赵立仁离开呢？而且，我还记得在刚回来的那天小李说过，赵立仁会报警是因为好几天都没有看到安梨和安峰，但是他明明在案发前一天还到安峰家赴约，他为什么隐瞒下这件事？就常规而言，被隐瞒下的事都有一个不能示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能否成为解开命案的关键，就要看我是否有能力从赵立仁那套出点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此时挂钟响起，我抬起头看钟，才发觉已到下班时间。
从警局出来，夜色正美。
夜空无云，虽仅有寥落的星在闪烁，仍觉得美好。晚风轻抚，街边的梧桐微微颤动，墨绿的草丛里蝈蝈不时低语，柔柔的，缓缓的，淡得像一张轻薄的纱，夏风稍动便从心上轻盈的滑过，除了觉得痒痒的，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凉爽，可不知为何，耳畔响起的不再是夏虫的低鸣，而是安梨的那一句“魔鬼是得不到救赎的！”
魔鬼是得不到救赎的。
魔鬼从来都不需要有谁来救赎他，可是，谁是魔鬼？是只会对老婆不断压榨的安峰，还是杀了生父的安梨？
“安梨，你到底制造了多少谜？”又设了多少局？我默默的把后一句话咽下，轻叹一口气。不是不知道这一切是安梨设下的局，她是个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且有较好心理素质的女孩，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家的附近是安了摄像头的，那么，她还依旧犯下杀人事件并乖乖待在原地等待抓捕，只能解释为故意而为之了。我真的很好奇安梨设下局是为了困住谁，又有什么样的理由值得她不惜搭上下半辈子也要完成这个局。
“人在饥饿时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右肩上搭着一只手，熟悉的声音把我从思考的世界中拉出，我偏头，不出所料的看到了她——陆音。
“先前你所说的两者都要，两者都不要是什么意思？”拂去陆音的手，我后退一步，绷紧身子重归工作状态。
“人是一种贪心的动物，做事时总想着鱼与熊掌皆入囊中，想要打着道德的旗子达成自己的期望，又希望在法律的红线内得到众人的赞赏，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但前提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匆忙之中实施的计划哪里有时间去准备后续的预案，只能一边咬牙坚持一边祈求老天能够垂怜。但是啊，运气这种缥缈的东西若每个人都有，就不那么玄乎了！所以，当现实打破幻想，一切就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永无止境的发展下去了。”陆音甩了甩手，不甚在意的笑笑，没有计较我的无礼。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如果你从安峰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那么，麻烦你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想尽快了结这个案子。”我抓紧陆音的衣服，逼视她。
“我?我能从安峰的尸体上知道些什么。话说回来，你在想着如何快点结案之前，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如何通知安峰的父母过来认领一下安峰的尸体，他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躺在警局的解剖室里吧！而且，要是想找点什么线索，直接安排安梨和她的爷爷奶奶见面交流一下不就得了，这样不是想得到什么线索就得到什么线索吗？”陆音拿开我的手，仔细抚平衣服上的折皱，极其难得的没有生气的冲上来给我一拳。
“开什么玩笑，我就算再怎么想结案，也绝对不会利用安梨的爷爷奶奶。安排他们见面或许会对案件的侦破起到一定的帮助，但极易刺激到安梨和她爷爷奶奶，两个老人自不必说，老年丧子的痛苦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万一见到安梨受到了刺激那么精神创伤是在所难免。安梨如今的冷静也很可能只是假象，大多数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人都会莫名处于一种平静状态，但这种平静是极为危险和脆弱的平静，一旦平静被打破，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喷发而出，成为精神负担，致使精神紊乱，最后疯掉。我不会为了破案而牺牲他们，因为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医生。”
“医者父母心……吗？呵~我还以为你除了想着破案，别的什么都没有考虑过呢。”陆音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浅浅的笑了，不同于以往时候的工作化以及私下里相遇时的嘲讽化，笑容里总算添了些许暖意，可以称之为笑了。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人在饥饿时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要是你请我吃晚饭的话我或许会考虑一下帮你分析案子。”陆音话是这么说，人却已经站在我旁边，做好了去吃饭的准备。
“想找人请客就直说，绕那么多弯子有意思吗？川菜怎么样，我记得你能吃辣的。”
“再配两瓶啤酒！你下班了，我明天轮休。”
在与警局隔了四条街的巷子里有一家正宗的川菜馆，陆音毫不客气的要了个包间，一个麻辣中锅，四瓶啤酒，两盘毛肚，三盘羊肉卷，一盘粉丝，一盘洋芋，一碟藕片，两盘回锅肉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配菜。
“加碟血旺呗！”陆音正在挑饭后甜点，听到我的话也只是随手在血旺一栏那打了勾，反复确定没什么要加的了才把单子递给服务员。再回头时对上我似笑非笑的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吃火锅的习惯怎么还没变？”
“你不也是！明明不喜欢却总是在吃火锅时点上一碟血旺。”
“习惯了而已。”服务员手脚麻利的开了啤酒，我把陆音的那两瓶放到她的左手边，她既拿得到又不会挡手的地方。
“那我也不过是习惯了而已。”陆音把调好的蘸水递给我，我尝了一下，还是她的风格，醋多得足以起鸡皮疙瘩，还放了不少花椒，少许香油，以及……老干妈。虽说这搭配诡异的好像吃一点就会毒死人一样，但味道意外的不错。
火锅已经架到火上，配菜和肉食都整齐的放满半张桌子，我缓缓放菜，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
“为什么……要当法医？”这是我在警局的职工档案里看到她的照片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我记得她曾说过金融才是她要走的路，原本该在办公室里端坐着做个高端股市操盘手的她现在却整日待在停尸房里做着女法医，如此大的反差，让我怎能不惊诧。
“还能为什么，不过求一个铁饭碗而已，与其在金融圈里累死累活仍活得如同一只蝼蚁般轻贱，还不如在警局当个风光的女法医。君树，我们都很清楚，梦想不能当饭吃。我终究是认命了，命中注定我不会有什么大成就，那就乖乖认命吧！而且法医的工资足够让我做些想做的事。你呢？明明都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再不济都是档案管理员，怎么临时转业做了心理辅导师？”
“心理辅导师很酷啊！可以从别人的小举动中明白别人的想法，就像读心术一样。”轻轻绕开问题，我认真涮起火锅，陆音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很识趣的把话题绕到安梨这件案子上。
“安梨的这个案子你是怎么想的？”陆音从我的筷子下抢走了我夹上的羊肉卷，吃的从容。
“你从我这得到点什么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你所掌握的线索。陆音，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我先前说过了，安峰胸口上的致命伤是尖刀造成的而非尸体被发现时插在尸体上的水果刀，但是很奇怪啊，水果刀似乎过于干净了。心脏受损，衬衣上也喷射了大量血液，想要做到拔出尖刀再插入水果刀却不让血溅到刀柄上，只有等到心脏大量失血，已无足够动力支持它维持正常机能继续起搏。”陆音拿起啤酒狠狠饮了一口，继续开口。
“其实安峰的伤口本身不是致命伤的。虽说几率很小，但是要是能够及时送去医院抢救，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可是他死了。”
“对！问题就在这里。市场上的尖刀确实尖利，但长度有限，刺入身体后虽会对心脏造成严重损害，但还不足以刺穿心脏。可那把水果刀的长度能够做到尖刀所做不到的事。因为事先已经有尖刀留下的刺伤，所以水果刀即使再怎么圆润，也足以刺穿心脏……”陆音的声音渐弱，我只好自己往下推理。
“指纹扫描图中显示了水果刀上只有安梨的指纹，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是那样的发展，那么，安梨就是如假包换的杀父凶手。”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安梨就真的是凶手了，无法抵赖的。”陆音似乎很疲惫，什么话都不再说了，只顾着埋头吃饭，看她这样子，是无法再套出别的有价值的线索了，我也只好作罢，安心吃饭。
一场晚饭吃得颇为压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音几乎不说话，只忙着吃，吃完，道声谢，走人。
我付了帐，又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默默喝完最后的啤酒，刚准备起身走人，手机却响了。是李景打来的。
“宋姐，今天陆姐向队长申请探视安梨，她说她有些犯案细节要向安梨确认，若找到结果，有利于案件的侦破。队长让我问你以安梨现在的状况，是否具备接受非心理辅导师调查的能力？”
“安梨现在的心理状况良好，即使是非专业人士的调查，也不会受到负面影响，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需要在监控室里监视，以便能在第一时间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那我通知完队长后就做安排了。
“好的，但是我会待在监控室里的事要向陆音保密，我怕她一时紧张说错话刺激了安梨的情绪。”
“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
陆音私下里向上头递交了探视申请却没有在饭局上向我透露一星半点，想要饶过我直接接触安梨吗？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就如愿呢。
有助于破案？呵~这种烂借口都用上了，我倒要看看，陆音你打算玩出怎样的花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