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汝馨回到家里不早了，刚进门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父亲。见她很高兴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她叫到书房，道：“我听萧湛说最近有和你见过？”
“是的，父亲！”汝馨答道。
“嗯，萧湛是个不错的男孩子，你可以和他接触接触。我看提到你的时候，他眼里的神采……”忽然又顿住看了看她，道，“其实萧湛挺不错的，他舅舅我可以信得过。”
汝馨一听，突然冷了脸色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慕震霆见她突然生气了，道：“怎么，你不乐意。他舅舅是我的亲信，王三明又没有孩子，我看以后就是萧湛了，你以后……”
“想用我去巩固你的亲信，不可能！”汝馨觉得自己太生气了。
慕震霆一听她的口气道：“我还觉得你配不上他呢，你倒是还不愿意了！”顿了顿又道：“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下了学就该早点回来，天天回来这么晚，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她只是不说话，看着父亲书房桌子上一盆刚开花的桔梗发笑：那么美丽的花朵，那么清新淡雅的香气，父亲知道它的美吗？当然不知道，父亲只知道权力，只知道兼并，只知道战争，只知道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何曾欣赏过一朵花的美丽，何曾闻过动人的花香。
见她不以为意的样子，慕震霆更生气了：“我听说你最近活动很多呀。我告诉你，少参加那些没用的活动，有时间跟若兰（她的礼仪家教）多学学怎样变得更优雅，怎样去做一个能帮助丈夫的妻子！”
汝馨气得直哆嗦：他这是什么意思，把她当成什么了？
突然副官敲门说是有急事禀报，慕震霆这才让她出去。
她就知道父亲总是对她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还想利用她！她很生气，也很伤心，所以第二天在医院里忙了一天，可以不去想那些——每当心情郁闷的时候，只有忙碌起来，才可以让自己暂时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直到天黑约翰大夫催，才想起回家。但出来后天已经大黑。因为有了上次的可怕记忆，汝馨心里很是害怕。明明只是秋天，她穿得也并不少，可是还是觉得嗖嗖的寒意——她实在是有些害怕。
没走多远，她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朦朦胧胧的，让她有点害怕，又见那身影隐隐向她招手，并快步走近。她害怕像上次一样，赶忙停住了脚步往回跑。
那高大的身躯却早已迎了上来，“汝馨！”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借着朦胧的一点远处隐隐的灯光，以及她自己的感觉，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她知道他是谁了。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出现了，但是突然觉得心安，母亲去世后，第一次觉得心安。
多少年来，虽然锦衣玉食，但是父亲的淡漠和对政治的热情、哥哥的怯懦让她永远没有安全感，母亲死前的记忆像烙印一般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她永远记得那日黄昏太阳暗淡的光打在秋千上，有一种绝望的冰凉，那一刻似乎让她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永远沧桑的悲凉，像冬日的阳光，再晴好也是冰冷的。即使有舅舅和表哥的关爱，但是她的家——她何尝真有过家？
顾允城似是感受到了她突然袭来的悲凉，心里不由得一动，平时谦谦君子的他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紧紧地攥着，但一接触到她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一震。他忽然觉得她像一个再也找不到家的孩子，即使她平时那样侃侃而谈，那样激进，但是他能看出，隐藏在她目光深处的寂寞与不安。她是那样很好地隐藏起容易受伤的心灵，好好地以安好的面容告诉别人，自己无坚不摧。但是也许一个人的时候，在午夜梦回时，在真正受到伤害的时候，却是真的没有人可以依靠。
他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她，可是却怎么也煨不暖。
他突然觉得慌张，想看看她是不是哭了，可是天太黑了，他看不清楚。
他很担心，于是又叫了他一声：“汝馨！”
“诶！”他听出她并没有哭。是呀，她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勇敢得仿佛那柔弱的身子也可以支撑起一片天。可是他却觉得，她的声音在颤抖，就像每次分别时，即使相谈甚欢，即使她有时身影像小鹿一样雀跃，但是背影中隐藏的孤寂和害怕，他总是能感受到。因为他也认识另外一个这样的女孩，倔强、坚强，实质上，却脆弱非常。
顾允城听到她的声音那么颤抖，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性子其实很淡然，很少流露出过分的感情，或者，他其实很不善于表达自己。
仿佛停了好久，他才问道：“怎么了？”
汝馨突然想哭，那么委屈，真的那么委屈。很久以前自己就试着去淡化一切，装作对母亲的死不那么绝望，装作不在乎父亲不喜欢她，装作很好去安慰舅舅，装作没有大碍而不去让哥哥们担心。
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她是真的不好。就像知道母亲去世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都仿佛被自己排斥在外，她许久都没有哭，真的许久都没有哭。
她突然觉得好累，可是看到那样的顾允城，心里陡然间升起了一丝希望，也许自己可以不仅仅通过争取大多数人幸福的梦想去证明自己是真正活着的，她也许可以试着去相信自己也可以去拥有幸福，哪怕只是短暂的。
这样想着，她不禁有了一丝跃跃欲试，她冰封已久的心仿佛注进了一丝幸福——是呀，谁不渴望幸福？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幸福。
一个念头只要出来了，就再也无法抑制下去。是呀，她和他有着同样的政治理想，他们相知，虽然相识不久，但是一个表情就能看出对方的意图。
她突然很激动，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告诉对面的男子自己心里的想法，她也觉得突兀，可是自己此刻就有了这个突发奇想。她知道这很疯狂，却没有办法把它强压下去。
她太激动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突然，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他愕然，却在片刻的犹豫后，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
他带她去街头那家小店里吃馄饨，他和她都尴尬地坐在那里。她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汝馨打破沉默道。
“我问过你表哥，他说你去了医院，因为上次的事，我不放心。”
“那你刚才怎么确定那是我，那么黑！”汝馨问道。
“因为我火眼金睛啊！”他笑道，完了又道，“因为感觉。”
突然有一丝不一样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升腾，汝馨觉得自己像在小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兰花绽开它白色的蕊，那么神奇，其实没变化多少，可是就那么在她眼前绽放，她甚至隐约听到了那声音。
馄饨上来了，她也没有动，他才劝道：“这家馄饨不错，你尝尝！”
她依言拿起筷子，看着那白花花的馄饨上飘着几丝绿叶子，就像她刚刚升起的希望。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睛深得，像远方不见天际的黑夜，在隐约的灯光下，她几乎能看到他眼睛深处的自己。
她不由得脸红了，一点也没有之前与他争辩时的信誓旦旦与自信。
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收了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翼翼地挑起那碗里的馄饨，轻轻地吹着上面的热气，其实已经很饿了，早上因为之前与父亲的争吵没吃饭就出门了，中午又腾不出时间吃饭，她闻着馄饨的香气，忍不住往嘴里送。
“小心烫！”他道。
她又抬头看了看他，他看着不饿的样子，送上来的馄饨只用筷子扒拉了两下便放下了。
“你怎么过不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这样熟稔了。
“我看你那么饿的样子，怕一碗不够你吃，所以多给你留点儿。”
顾允城笑道，平日温驯的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让她觉得不真实——虽然知道他虽然性子温和，但也不是刻板之人，况且年纪相差不远，意见跟自己不和的时候也会眼红脖子粗。但是他却几乎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而且，此刻他那样看着自己，使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对她也像她对他一样，有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吓到了。她不由得脸红了，低下头去继续吃馄饨。
他突然说道：“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吃馄饨。”她抬起头来，示意她很想听。
“可是因为父亲小时候管得严，每次都是偷偷的，有次连先生布置的字都没有写，就因为贪玩跑了出来，还带着妹妹。玩得晚了，妹妹说她饿了，就带她来吃馄饨。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一直说着好吃，还说我对她真好。
“其实我已经吃了好多次这家的馄饨了，可能因为妹妹是女孩子，很少出来，我想，她当时一定以为这家馄饨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她看着他眼色突然暗淡了下去：“看到你刚才的样子，我就想起她当时的样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忍不住问道：“你很宠爱她吧？”
“不，”他顿了顿道，眼睛里继续暗淡下去。“我觉得自己对她不好。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也曾是祖父的掌上明珠，祖父在她八岁时去世后，家里人就慢慢地忽略她了：父亲忙于家里的生意，母亲对她也是严格要求，而我们这些兄弟也只爱和男孩子玩。她其实一直过得没有外人以为的那样幸福。”
“后来呢？”
“我其实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她了，前几日去乡下找她，看她瘦了很多，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沧桑，一看就是受了很多苦！我这个做大哥的，唉！”
“你妹妹一定知道你是爱她的——她为什么会在乡下？”
顾允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总之，她今天这样，我也有很大责任，我是家中长子，却从没有过多地关心过妹妹，以至于她最后犯错，到了如今，一发不可收拾！”
她突然很羡慕他的妹妹，若她有这样的哥哥该多好啊，这样想着，心里又暗淡了下去。
“我刚刚看到你的样子，就想起了她，在外人看来，她何尝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内心的孤苦没有人能够了解——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我希望你比她更坚强——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坚强……”
他突然握住她没抓筷子的另一只手，道：“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我说，我不希望你像我妹妹一样，到最后还是伤痕累累！”
她突然很感动，她望着他，觉得他一直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和煦得，仿佛周身都是春风。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深情，带着丝丝悔意。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寂寞，这么多年的痛苦与悲凉，也许就要画上句号了。
那个人，就是母亲在她小时候说的，可以代替她照顾她的人吗？她心里流过一丝暖流。
他温暖的话语再次想起：“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医院忙起来没有个消停，一会儿要凉了。”
她点点头，心里想：只要有你在，它就不会是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