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人类城市,高楼大厦隐藏在米黄和月白的辉光之中。
入秋的天气,枯黄的叶片纷纷从树枝上摇落,于秋风中飘零,层层叠叠的摞起在树下的茵茵绿草之中,好像一条黄绿相见的地毯。
“人类需要蛋白质强壮身体,妖也需要魂魄提升妖力,”我的师父阿雅这样说。
她有一个听起来并不怎么时髦,还很容易暴露年龄的名字:何雅丽。
她不喜欢我叫她师父,也不喜欢我叫她名字,因为觉得被叫做师父或者叫名字,都会显的很老。(虽然还差三年,她就一百岁了。)
在摄魂里面,即使一百岁,也只是一只道行不深的小妖,如我一般。)
此时此刻,我们正站在一起,仰头望着一根柱身凸雕盘龙云纹的细长华表。
那根华表,矗立一个不算太大的广场上。
一个脚蹬溜冰鞋的瘦长青年燕子一般绕过我们,在他身后,三四个穿戴全套护具,同样脚蹬溜冰鞋的孩子从我们面前小心翼翼的经过,他们的老师在前面喊着:“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好!真棒……”
“阿姨,你们在看什么?”一个孩子在我们面前停住,露出一脸好奇。
“看星星!”阿雅说,象他眨了眨眼睛。
“是啊,看星星!”我附和说,“我们要找一棵流星!”
其实,在那根华表和紧挨华表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洋槐树之间,我们铺下了一张网,一张专门用来捕捉人类魂魄的网,捕魂网!
捕捉魂魄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也是我们的谋生之道。
我们?
我们是妖,一种不同于人类,又与人类相像的妖怪。
与人类相像,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人类。
与人类不同,是因为那一纸契约!
因为签下那纸契约,我们的魂魄被封印,跳出六道轮回,游离于三界之外,非人非怪,非鬼非尸,不死不灭,不生不老。
我是永乐三年签下摄魂契,在坟墓中沉睡六百年,十天前从一口棺材中苏醒。
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些事情和我的记忆、我的名字一样都被扔进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我这样的情形,阿雅的解释是,“有一些伤心欲绝的事情,因为不愿意想起,于是就选择了忘记。”
“没有什么影响!”她安慰我说,“这种情况,五十年前我也遇到过,一个雍正八年的布匹贩子,他醒来的时候,忘记了怎么裁布,甚至都不会用筷子吃饭。”
灰色的光芒透过斑驳的卵形叶片,在叶片与叶片之间留下影影绰绰的只有妖才能看到的金色纹理,它们断断续续的连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的网眼,可以用来捕捉体型各异的魂魄,比如大的网眼就用来捕捉那些大一些的灵魂,小的网眼就捕捉那些身材瘦小的魂魄。
捕魂网上什么也没有!!!
这是第三天了,每天我们都会来看看,但每天都在上面找不到一点魂魄的蛛丝马迹。
记得买这张捕魂网的时候,那只比人大一倍,刚刚修成人脸,还拖着蛛身和八只蛛腿的妖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们,只要捕魂网打开,魂魄就会像施了魔法,潮水一般涌进网里。
但宣传总归是宣传,说的怎么天花乱坠,现实还是一样残酷。
“风向不对?”阿雅伸手到空中,去测风的走向,仍旧不愿相信,捕魂网捕不到魂魄的事实。
直到她从一颗冬青里扯出另一张相同的网,那是买一送一的赠品,赠品虽然在夜色中泛出金黄色的辉光,但仍旧空空如野。
“抱着!”阿雅将两张网都塞进我怀里,气冲冲的,快步走向广场尽头的一条小巷。
“老蜘蛛,朱八蜘,混蛋,奸商,看我不卸了他那八条蛛腿!”她一边蹬着脚上两只细长的高跟鞋,一边嘴里骂着,脸上表情象要杀人一般,我不禁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跟在她身后,脚上的鞋子是借她的,有着和她一样的高度,不趁脚,走起路来就像踩高跷。
……
穿过路旁一条背街的小巷,穿过一排烟雾缭绕的烤肉摊子,忍耐着从烤架飘来的那些被当做羊肉售卖的猫肉和鼠肉的味道。
最后我们到达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巷子尽头,矗立着一个三面六檐的大照壁。
照壁正中,凹陷下去的地方,石雕的缠枝花草纹围绕着一个繁写的巨大宝字。
阿雅将手摁在宝字字头的那一点上,手臂便毫无悬念的陷了进去,然后整个人也都陷入里面。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妖市入口。
在妖市,有琳琅满目的各种法宝;也有能够续命延年,增强妖力的各色仙草;也有来自各种渠道,真真假假的仙药;反正,人类世界没有的,这里都有;人类世界有的,这里都没有。
走进妖市,立刻就陷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群妖之中。
街道两旁都是两层的中式楼阁,烟雾缭绕之中,琉璃瓦的屋檐檐角如飞鸟一般卷曲如云,屋檐下的椽子上挂着一溜的橘黄色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灯笼下,几只秃头尖嘴,背着羽毛披风的妖怪摇摇晃晃的从一扇朱红的大门里走出。
那扇门旁挂着一面招牌,上面写着,阿宝肉馆。招牌下一溜菜名,醋溜人脑,椒盐人耳,爆炒人肝……
我连忙朝前紧走几步,摄魂不需要以人肉维生,碰到这样的馆子都会避而远之。
“我们所有的妖币都投在那里了,”阿雅忿忿不平的抱怨着。
忽然,她将我扯向路边。
几只体形象气球,满身疙瘩的家伙,大摇大摆、耀武扬威的并排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将本来很宽的街道塞的满满的。
其他妖怪都不得不站在了路旁的屋檐下,小心翼翼的等着他们穿过。
因为他们是妖界以凶猛著称的妖怪,噬魂怪。
噬魂怪最喜欢的食物,也是唯一的是食物,就是魂魄,无论是人类的魂魄,还是动物的魂魄,或者是妖怪的魂魄,只要他们有机会,他们就会疯狂的扑上去,抢夺的一干二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两个身穿白色长裙,头顶白色帽子的妙龄女郎从我们身后的店铺里出来,兴高采烈。
“姐姐,我抱抱!”
“不要!是我先拿的!”
她们手里捧着一只胳膊长短,茎象珊瑚,叶子椭圆,颜色朱红的草。
那是朱草,据说普通的妖吃上一枝,可以立长三百年妖力。
两个女郎中间的一个忽然将我使劲推了一把,阿雅扶住我。
“这枝朱草,可是我们用一千两妖银买来的,我们才不会给你!”女郎中的另一个愤愤不平的说,她以为我要抢那根草。
“一根儿朱草,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我都不屑一顾!”阿雅轻蔑的说。
可事实上,我们没有机会见到朱草,最多也就翻开一本仙草百科,看着那里面的样子,心里想象一番。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冰冷黏湿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
回头去看,原来是一个短头发,皮肤发绿的家伙。
他虽然皮肤发绿,却还穿着一件绿色T恤,即使裤子是灰色,也让我感觉满眼发绿。
“妹子一看就是刚刚做妖,修行不深,道行尚浅,在下有一些东西,专门用在初做妖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从肩头挎着的包里取出一只圆形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许多好像稻粒儿的东西。
他从其中取出一颗稻粒儿,用手掌托着,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
奇怪的事儿就发生了。
那枚稻粒儿里,长出了一棵青草,他又对着稻粒儿,吹了一口气,青草长长了许多,再吹一口,青草又长长一截。
我目瞪口呆。
“这是蹑空草,服用之后,会变的身轻如燕,不仅可以于空中站立,还能够一跃七丈,逃命必备。”
听起来不错,可惜我没钱。
“一百妖钱一粒,蹑空草生于天地之间,不及天,亦不落地,飞于半空的鸟族也只能寻觅一二,十分难得。”
可我没钱,尤其是一百妖钱,那么多!
“八十个妖钱!”那家伙在我身后喊。
八十个妖钱,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但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一个妖钱也没有。
我是一只穷的叮当响的小妖,最末等,没本事,没资历,上面的赏赐轮不到,各种各样的惩罚却会象雨点一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