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之中,楼宇之间本来应该种树和花草的地方,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和艾草,有些屋子,从落地玻璃窗望进去,月光下,只有散落在地板上的几只破鞋和一副或者半副框子上长满野菌的木头床架,模模糊糊的影子拉长在地板和墙壁之间。
修建这些房子人类,本来想借助依山傍水的有利地形,将房子卖上一个好价钱,却没有料到,因为房子后面的那些坟墓,一直买不上价钱,渐渐空置。
最后成了妖怪们聚集的场所。
“听说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我问他。
“是的!”他答,忽然间惜字如金,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她对你好吗?”他问我。
我点头。
“你今天有捉到魂魄吗?”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我摇头。
他沉默。
我们一直朝前走着,最后走进我们住的那栋屋子。
径直上了二楼。
萧峰将阿雅放在她自己的床铺上,脱了她的高跟鞋,又将一床被子拉在她身上。
然后他转过身,因为我一直站在他身后。
他向空中伸出手,在他手中出现一只铜盒。
“这个给你!”他说,将盒子递过来。
我不想要他给的东西。
“拿着吧,如果你摆脱不了对人类怜悯,还是拿着的好!”
那里面是一只魂魄!
我的眼前忽然浮起刚刚的情景,于是忍不住缩了一缩脖子。
他抬起手,似乎要将手伸向我,我吓了一跳,心脏忽然如同擂鼓一般。
他只是将手在空中抓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就收回去了。
好像是我自己反应太大。
我想起他给我的那块手绢,连忙掏出,递给他,掩饰此时的尴尬,不然不知道怎么去下台阶。
“谢谢你替我解了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雅从睡梦中一跃而起,发疯似得冲向我,我吓了一跳,萧峰眼疾手快将她抱住,她才没有象野兽那样扑向我。
她怨恨的望着我,渐渐的怨恨却变成了一脸的委屈,最后她就呜咽起来。
“我送你的东西,我绣的,你就给其他女人,你就给其他女人!”她是对自己身后的萧峰说的。
手绢是阿雅送给他的。
萧峰的脸色愈加阴沉。
我将手绢递到他面前,他接过。
“太好看,也没舍得用,不过我师父喝醉了,如果您愿意,麻烦您照看她一下,”
他点了点头,我于是走出房间,替他们关上房门。
我的房间在一楼,得走下一个转角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从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感觉十分沮丧。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响,萧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
“她睡着了!”他说。
“我似乎还得叫您一声师公!”我说,不敢去看他的脸,“您要和我师父好好的,我师父她很在乎您!”不愿意提起,是因为太在乎。
没有得到回答,我抬起头,发现他已经不在我面前。
……
客厅里朱红的丝绒窗帘下,白色的小几上,一只铜盒放在那里,他还是把魂魄留下了。
阿雅从我身后冲出,抢先拿过盒子。
原来她没有喝醉!
“他还给你一只魂魄,这么久,他都没有给过我一只魂魄,”她说,眼睛里面的嫉妒几乎要将我剐成碎片。
嫉妒的女人从来都不可理喻。
“那就麻烦你还给他!”我说,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将她关在外面。
他的残忍,让我有一种被人捂住口鼻,感觉要窒息的恐怖。
……
那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上世纪90年代修建,到2012年,已经略显破旧,一楼的阳台,从开着的窗子望进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把一盆一盆的花从屋子里搬出来,每搬一盆花,他都要坐在阳台上的椅子上歇一会儿,似乎每次搬花都会耗尽了他刚刚蓄积的那些体力。
已经过去四年了。
四年前他的头发还是黑的,腰背也总是挺的象竹竿一般笔直。
一阵音乐响起,他弯腰在花盆中胡乱摸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部手机:“我才不会接受你们采访,我不是失独老人……
什么,公安局?注销户籍?不可能,我女儿没死,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会回来的!你们不能注销,不能注销……”老人渐渐的情绪激动,最终对着电话咆哮起来。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爸爸,他还是不相信我的离开,我从树后走出,朝他走去,只想告诉他,他女儿还活着。
一个黑影出现在我面前,萧峰!
萧峰抓住我的双手,将我拖至树后。
他在跟踪我。
我用尽全力想在他手中挣脱,但他力气很大,捏住我就像捏住一只飞过的蚊子。
我仰起头,瞪着他,如果眼睛能够杀人,我希望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一把利刃,将他戳透。
他只是沉着脸,不发一言。
他忽然将我的头按至他胸前。
在他身后。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提着一篮青菜,从不远处走来。
经过我们身边时候,她忿忿不平的嘟囔起来,“公共场合就搂搂抱抱的,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都不讲公德!”
妈妈!
她从前走路利索,现在却步履蹒跚,只是过去四年时间。
穿越城市的那条河道上,三、四艘仿古的乌棚小船停泊在青石台阶下的小小码头,水波轻轻摇晃着船身,穿着古代艄公服装的船夫,站在朱红纱绸的椭圆形宫灯之下,热情的在招揽游客。
四年前,河道上还没有那些船和那些人。
这座城市和四年前相比已经大不相同。
只是四年时间,物是人非。
萧峰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远不近。
我什么都没有忘,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
因为棺材上的错误铭牌,阿雅认为我是六百年前永乐三年生人,问我是否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签下的契约,永乐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会有印象,只能说是忘了,她就毫不犹豫的认为我忘记了从前所有的事情。
忘记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想起,每每总会感觉痛苦。
我的世界本来平静幸福,只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一切天翻地覆。
他让我的生命停滞在了四年之前,二十六岁的那个夏天。
那个时候的我,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同事口中的好姑娘,没有逛过夜店,没有见过网友,循规蹈矩,并不出色,但也没有多少过错。
我还记得那个午后,阳光透过茶灰的玻璃窗,洒进屋内,在楠木书桌前的空白处留下一道道梦幻般迷离的光带。
“只要在这张契约上签字,就会变的与我一样!”他的声音低沉、徐缓,如同梦中的话语,让我沉沉欲睡。
我在那张卷轴上写下了名字,只希望变的象他一样,拥有让人羡慕的魔法,象他一样长生不老,象他一样富有。
但四年之后,当我从沉睡中清醒,却发现我必须靠着偷窃别人的灵魂,才能苟延残喘。
“我知道你会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萧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
“我可以……”他向我伸出手,我将那只手推开,我不会再他允许介入我的世界。
一切都源自贪念,倘若能够甘于平淡,而不是好奇于未知……也许我就不会站在此处,变成妖,还是一只无能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