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商银行被一伙蒙面人抢了足足五十万现金,惊动上海各界。
云仪和容涵姐弟两个吃过午饭,在房间里商量当夜进攻荣社社长家的事。云仪向丈夫借兵三百人,容涵重新集结了乌扎那拉家在上海的武师们。届时,由云仪领兵包围沈宅,引出沈义荣父子;由容涵领武师越墙而入,扔投炸弹。
云仪说:“炸弹只有这么些,你们看准了扔。别扔人,扔空地。我们这次,只是吓唬荣社,逼他们还钱,没必要结下解不开的深仇。”
容涵表示:“打起来,这可说不准。万一炸死人呢?依我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奉还。结仇就结仇,我们有军队,还怕那帮**?”
云仪正要说什么,外面有人报:“青帮高寿山来了。”
云仪以为自己听错:“谁?”
“高寿山。”
云仪知道高寿山曾是青帮一把手,如今离开上海,过起半退隐生活。他这个时候来访,难道是沈义荣请来的救兵?她看容涵还糊里糊涂,便简单告诉了他几句,让人把高寿山请到客厅。
容涵家客厅不大,富丽堂皇,满满是从北京乌扎那拉老家搬来的古董。高寿山人高马大,六十多了,精神不减,头秃,一把白胡子却丰满而光泽,垂到胸际。他双手背剪,正弯腰看一些小古董摆设。沈成陪着他,身如标杆。除二人外,再无别人。
云仪却不把带来的武师撤出去,一圈十几个人在姐弟俩身后站成半扇形。云仪和容涵走哪儿,他们跟哪儿。
云仪走到高寿山面前,恭敬行礼:“高老爷子大驾光临,真是万万想不到。请坐,请坐。”
高寿山竖起一手:“我到上海来玩,顺便见见徒子徒孙们,不想正好遇到一件事。今天,我是受人所托,老着脸皮来求你们的,不敢坐。”
乌扎那拉姐弟知道他辈分高,又听他说话谦逊,顿时气平不少。云仪客气地说:“我三弟不争气,为了个戏子和您弟子争风吃醋,先被打晕后绑到床下,听一夜您弟子和那戏子的**快活,接着又被您弟子派人抢劫了他负责的银行。老爷子,您向来德高望重,但一件事归一件事,这事您若要我们就此算了,恕我们难以从命。这事随便说给谁听,都不是我们没理。”
她一口气说完,沈成先不依:“哪有此事?我要揍这混球,昨天就把他揍死,是我爹几次阻止,我才手下留情……”
容涵拄着拐在旁边冷笑:“明明实力不济……”
沈成突然蹿到他身前,三个武师上来阻挡,被他双拳打飞两个,右脚踹倒一个,一伸手,将容涵举到空中。容涵还要叫:“开枪!开枪!”沈成手上使劲,紧紧掐住他喉咙,他再不能吭声。
沈成冷笑:“就你们这几下三脚猫把式,还来找我们麻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爹,我爹一让再让。他会对你做那种无聊事?明明是你们自己办事不利,造成银行被抢,还想把这事栽赃到我们头上。”
云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高寿山。高寿山骂沈成:“还不快把人放下!我来给你们做调节,你这是当面拆我台呢?”
沈成这才把人放下。
在容涵不断的咳嗽声中,高寿山微笑对云仪说:“这其中必定有甚误会,据我对义荣的了解,他不是这种人。”
云仪皮笑肉不笑:“高老爷子,你们今天来,到底有何贵干?”
高寿山不为所动:“我听说,你们今晚要袭击沈家?”
乌扎那拉姐弟互看一眼,心里都是一惊。还未出师,消息已经泄露到敌营了。容涵咳得更厉害。云仪也收起笑容,不言不语。
高寿山为难地皱皱眉:“你们能不能晚一天动手?”依然没有回答。“晚半天呢?”
容涵忍不住,说:“既然被你们知道了,我们自然不会再犯傻去自投罗网,不过这事可没完……”
“这事当然没完!”高寿山突然提高嗓音,气吹得胸前白胡子飘飘,声震得满屋摆设都似在摇动,把容涵吓了一跳。高寿山说,“抢劫银行的真凶没抓到,这事怎么算完?你们硬派是青帮门下弟子动的手,空口无凭,半天之内,我负责把人抓到,把钱送还你们,到时再论是非,你们看如何?”
乌扎那拉姐弟再次互看一眼。云仪勉强点头:“若是真的另有隐情,那我们反倒要向沈先生登门道歉。”
高寿山的风雷之气顿时平了,他好像刚和人谈完了鸟的食粮问题,闲适一笑,摆手说:“你们这样体谅,我甚是欣慰。明晨再见。”
他和沈成刚一走,容涵就跳起来:“太岂有此理了!二姐,不如我派人将他们两个扣下,让沈义荣来……”
云仪摇头:“高寿山亲自来求我们,他说得再嚣张,也是我们面上有光。何况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她说到一半,突然楼上轰然一响,他们冲出去看,二楼坍塌了一小半,灰土乱飞。
刚送走高寿山他们的人回来,手里端了一盘金子,碰到爆炸,他下意识伸手护住盘里金子。容涵忙着叫人探明白怎么回事,没注意到他。云仪却看到他和他手里的金子,叫他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走到门口,高寿山让沈成把这盘金子给我,说‘不好意思,来一次,让你们破费了’。我说这些钱太多,实在不敢收,得请示二小姐和三少爷。他们没睬我,就走了。”
容涵气得直拿拐杖敲地板:“肯定是他们干的,肯定是!这帮畜生,跑我家来把我房子炸了,又送钱给我修,这是拿我当猴耍哪!气死我啦!”
云仪不理他,心里暗暗发憷:“都说青帮手段厉害,果然不假。我们要炸他们的,反被他们不动声色,来两个人就先炸了我们。三弟和沈义荣的冤结得奇特,抢银行的若不是青帮……嗯,还是等到明天早上,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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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寿山和沈成两个人坐在汽车后座上,哈哈大笑。沈成拍着大腿赞他祖师爷。高寿山说话声音响亮,中气十足:“看吧,对付这种拎不清、又自以为是的东西,就得来点狠的,煞煞他们的气焰。你父亲一再容让,只会让他们把尾巴翘到他脑袋上。”
沈成为父亲辩解:“他真要忍无可忍,那是很可怕的。”
“那是。不然我这么多弟子,怎么单看好他呢?”高寿山拍了下沈成,“孩子,大话我可已经说下,明早之前,你们能把人和钱交出来吗?”
“放心,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真是我们的人?”
“是,也不是。”
高寿山一皱眉:“要真有我们的人牵涉在内,那也不必还给乌扎那拉家了。”
沈成笑了,知道这老家伙就是护短。他说:“祖师爷,是武佑手下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被个帮外的野小子忽悠了几句,跟着他去发了这笔横财。本想当作外快,神不知鬼不觉吞掉,哪知这事闹大。他们见我父亲气得不轻,自己害怕,把这事全向武佑交代了。我已经向武佑打听明白那主谋小子,明早之前,准能抓到他。说来还有件好笑的事,你知道那小子是谁?”
高寿山好奇凑过头:“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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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风风火火推门进来,见雪娘手里抱着一袋钱,正坐在床上发呆。宜修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雪娘忙放下钱,去给他盛牛肉汤。
宜修坐在桌边稀里哗啦吃牛肉汤,雪娘一眨不眨看着他。宜修抹抹嘴,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船上要有好长时间吃不到烫东西。你吃饱了没?没吃饱再吃些。”
“船找好了?”
“嗯,跟人说好,再过一小时就出发。”
宜修双手固定住雪娘娇俏的脑袋:“别担心,我们马上就离开上海了,他们发现也晚了。我还对一只眼说,我准备今晚上坐火车离开呢。”宜修想想好笑,在雪娘脸上印下一吻。一圈淡淡的牛肉汤红痕。
雪娘没有察觉,宜修忍笑,决定暂时不告诉她。他催促她:“东西收拾好了没?走吧。”
隔壁突然有人敲门,敲得又急又响,天塌下来一样。宜修二人脸色都变了变。宜修悄悄向门口走去。没走到,就听到外面骆夏的声音喊:“宜修,宜修,是我,骆夏,你在不在?”
宜修松了口气,忙打开门,招呼骆夏进来。
骆夏的样子很怕人,衣服领口撕掉了。披头散发,脸肿起一半,上面一只眼肿得像紫色的香榧子壳,露出细细一条缝,唇角裂开,血迹干涸后像地图上的几条小河流,张牙舞爪地爬满下巴。
宜修顿时火起,问她:“你爸爸干的?”骆夏点点头。然而他要为她擦脸,她却反抗起来,急急说:“你快去看看我外婆。她看到我爸爸扯我衣服,打我和我妈妈,和他争起来。爸爸喝了酒,把她打得不能动了。我妈妈只会叫……你快去看看吧。”
宜修去钱袋里拿了两刀钱,吩咐雪娘:“你先去船上,我完事后马上赶去。”
他拉了骆夏就要走,却被雪娘拖住。他看雪娘泪流满面,不觉吓一跳,温言安慰:“是我奶娘出事,我处理好马上就会去找你。钱都在你手里,你还担心我逃跑么?”
雪娘死死拽着他,哭得喘不过气来。骆夏倒不哭了,睁大一只不肿的眼睛,好奇地透过泪花看她。
宜修莫名其妙。现在时间紧迫,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上海,以免被青帮或他家里人逮到。他狠下心,掰开雪娘抓住他衣服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雪娘身子一颤,宜修已经推开她,抱起骆夏跑了出去。
宜修在路上又问了骆夏一遍事情经过,他说:“小夏,我就要走了。你这样留下,和你爸爸一块,我实在不放心。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骆夏被他抱着很舒服,家里从没人这样抱过她。她想了想,却摇摇头,遗憾地说:“我恨爸爸,但我还有妈妈和外婆,我离开,她们会伤心的。”
宜修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有了主意。
他们赶到石嬷嬷的家时,天色已黑。弄堂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阴森森的。
宜修敲门,没人应,便自己开锁,将门打开。
骆夏一回到家,就从宜修身上下来,当先跑上二楼,边跑边叫:“外婆,外婆!”宜修紧跟着她。
一到二楼房间,就看到石嬷嬷仰面朝天躺在血泊中,右侧太阳穴受到重击,血已凝固。她女儿,即骆夏妈妈,昏倒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肚子上,似也受了攻击。骆庆喜捧着个空了的高粱瓶子,歪倒在床上,不知死活。家具破碎一地,五斗橱都翻倒了。家里阿姨可能被吓走,没有一人在。
宜修冲上去探石嬷嬷的呼吸,呼吸没了;搭她脉,脉停了;摸她心脏,心脏也不跳了。宜修还不死心,双手叠起按她心脏,按了快一百下,她的脸色越来越黄。
宜修无力地坐到地上。他想起洛迦音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他到得晚了,想尽办法救她,救不活,只好无力地坐在她边上。石嬷嬷太阳穴上的伤口很深,他看到边上半只酒瓶,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他母亲练功撞到头,也是太阳穴出血死掉。不枉她们主仆一场,当年感情那么好,死都差不多死法。
仔细想想,他和石嬷嬷之间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讲。两个人都被乌扎那拉家放逐,两个人都在上海。她时刻关心他,派骆夏给他送东送西,却始终碍于身份,不敢过于打扰他。她甚至还不知道他从银行辞职的事呢。他为什么不多来看看她呢?为什么不多陪她说说话呢?他明知自己一个微笑,对老人家是多大的安慰。
身边有动静。骆夏拉拉他袖子,她倒没再哭。她问:“外婆是不是死了?”宜修点点头。
“妈妈呢?”
宜修这才想起她母亲,起身探了探她呼吸。那女人**一声,睁开眼睛,看到他很是惊慌。
“妈妈!”骆夏扑进她怀中。那女人想到了什么,抱住女儿,又哭又哆嗦。她随即看到石嬷嬷,大叫着推开骆夏,抱起她母亲,又哭又叫。
床上骆庆喜被她叫醒了。
宜修拔出枪,走到床前。骆庆喜酒还没醒,愣头愣脑地看着他。宜修心里说了句“可惜”,对着他双手双脚开了四枪。
骆夏妈妈吓懵了。宜修回头,拿枪柄砸她脑袋,让她再一次昏厥。
骆夏害怕地看着宜修。他挡在她面前,她只能听到她父亲凄厉的叫声。
宜修弯腰摸了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两刀钱交到她手里。他说:“你外婆死了,这钱你藏好,可以供你和你妈妈两个人过段时间。你爸爸,我没打死他,他在流血,还有救。至于救不救,就看你的决定了。救,你给他包扎止血,找人送他去医院就行;不救,你什么也不用做,他腿走不了路,你等他血流尽,就永远摆脱他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到骆夏肿起的半边侧脸,一动不动。他说:“小夏,世界是很残酷的,你……好好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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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到王家码头,天完全黑下来。有几条小舟横七竖八停泊在岸边。没有人声,只有夜间涨潮声,打碎黑色的江面上涌动的月光。
“宜修兄弟!”有人在暗中招呼他。
宜修眯眼看,看到了他联系好的船家。
“她过来了?”宜修问。“来了,就等你啦。”船家说。宜修心思还有点系在石嬷嬷和骆夏身上,没多留意船家神情,便跳上船头。
船家催他进去。宜修撩开厚厚的挡风帘子,船舱内煤油灯闪闪烁烁,一舱颤抖的影子。
宜修想要退,已经晚了。沈成拿枪指住他,不知谁的拳头落到他肚子上、膝盖上……他倒在地上。
兵荒马乱中,他的目光还是扫遍船舱。
不在,太好了,雪娘她不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