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汇中饭店从上到下都沐浴在黄色系的霓虹灯中,圣诞树的装饰未撤下,新年的喜庆又纷纷登场。饭店楼顶灯光闪烁,彩带飘飘,衣影缤纷,舞姿蹁跹。玻璃杯叮咚作响声、人们喃喃笑语声、女人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松脆声,随风散入夜,令风声也收敛起呼啸的羽翼,共酿夜色温柔。
宜修趴在离汇中饭店千米远处的大楼楼顶,以狙击枪寻找着他的目标。他已经趴了一个多小时,两次看到他的目标——一个胖胖的俄罗斯军火商。一次,他上来拿酒,被熟人叫住,讲了十分钟话;一次,他还是上来拿酒,从侍者手里抢了瓶葡萄酒,匆匆下去。宜修将双手插在袖管里,保持温暖,始终没动手。
将近午夜。汇中饭店顶楼的人多起来,人群往两旁看,留出中间一块空地,准备放烟花庆祝新年。
雪娘和那个俄罗斯军火商也上来了。雪娘脸呈古铜色,看不出她真正的影子,而像一个吉普赛女人。两人已经相当熟悉。军火商不断向雪娘比划手脚,说着什么,雪娘偶尔插两句,点头赞同。他们穿过拱形长廊,到了一处角落,既可以看烟花,又足以避开人群。军火商凑近雪娘,似要吻她,被雪娘推开,说了句什么,他开怀大笑。
雪娘趁他低头,快速看了下宜修所在方向。不用她提醒,宜修也明白。
快乐的人群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宜修伸出双手,迅速上膛、瞄准。
“六、五、四……”
雪娘让军火商替她拿着酒杯,自己弯腰去系松了的鞋带。
“三、二、一!”
管风琴奏起《威斯敏斯特》,金属的乐音神圣而庄严地拉开新年的序幕,随着人们的欢呼,一束束烟花在空中绽放,人们拥抱,亲吻,抬头看难得绚烂的夜空。音乐持续响着。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胖胖的俄罗斯军火商已经随着第一声管风琴音,倒在地上。他的女伴迅速隐入黑暗。
宜修收拾好东西离开。他趴了太久,两条腿还是有点发僵,动起来后,一条腿麻得他龇牙咧嘴。
从大楼小门走出时,他感到鼻尖一凉。
抬头看,夜空开始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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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一点,慢点……”
雪娘知道每次宜修动手杀人后,在床上就会变得分外狂暴,仿佛要不够她。她基本是享受的,恨不得和他一起使力,填满自己的空虚;恨不得两人就此揉成一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今晚,宜修有点失控,她也像要脱轨似的,忍不住大叫起来。
她被宜修干得昏了过去。醒来后,旁边被褥翻开,宜修已经不在。
她披衣起来,想给自己倒杯水喝,一眼看到窗边桌前,宜修抱膝坐在椅子上,原来没走。屋里没开灯,月光落到他身上,他的轮廓看起来比平时更深,长长的睫毛,天生翘起的唇角,眼神寂寥。
雪娘从后面抱住他:“起来也不披件衣服,冷不冷?”
宜修答非所问:“下雪了。”
窗外,鹅毛似的雪片哗哗往下掉落,好像天堂粉碎,砖瓦坠入人间。
雪娘抚摸着宜修半**的胸膛,亲吻他修长的脖子,爱意还在她胸口流连,爱不够他。宜修却突然说:“我们还要杀多少人?”
雪娘“噗嗤”一笑,有点轻浮:“怎么,这么快就厌烦了?”
“从没喜欢过。”
“没喜欢过?那干么杀人?”
宜修瞥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雪娘推推他,笑说:“我就是明知故问了,怎么样?我喜欢听你告白,说一千次、一万次,我也听不够。你倒是说啊。”
“好,我就是为了你,为了接近你、了解你、保护你,才甘愿杀人。你若在地狱受苦,我眼睛不眨一下,跟着你跳下……老实说,到底还剩多少个?”
雪娘闭着眼睛享受了一小会儿,满足地叹了口气,睁眼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你别急,明天我就和人接洽,把前几笔生意的钱收齐了,他们会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陪你去?”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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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娘一大早就出门了,穿着貂皮大衣,头发盘成一个时下流行的髻,偏垂一侧,发髻上插了七朵玫红色的腊梅,北斗七星一样。
她梳洗时,宜修就醒了,不过装睡。
雪娘走后大约一刻钟,他才穿衣出门。
外头很冷,昨夜天空华丽的白色乐章,今晨像冰河融化得差不多时漂浮在河面的碎冰,一小块一小块依附在地面,等待与这个城市同流合污。
雪娘自从知道宜修跟踪她到过圣三一堂后,对他就格外留心,要再跟她,是不容易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真要跟,总还有办法。
宜修跟着路边墙角用粉笔画的记号,走了很长一段路,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斯文里。
骆夏坐在一个葱油饼摊前喝着豆浆吃着饼,看到他,便想叫,随即收声,鬼鬼祟祟地冲他招招手,反而引起摊老板注意地看了看他俩。
骆夏得意洋洋,宜修一在身边坐下,她就煞有介事地靠近他,悄悄说:“她跟一个男人进那幢房子了,我看到那个男人进屋后就拉起了窗帘。”她迅速指了指房子。
宜修叫了两张葱油饼,他抬头看着骆夏说的那幢房子。房子比他们现在租的更破烂。褪色的木头窗子,拉着镂空白布窗帘。
宜修把葱油饼全部吃完,雪娘还没有出现。他问骆夏:“她进去多久了?”骆夏皱眉想了想,说:“老板摊第一张饼时他们进去的,现在他摊到第三十几张饼了。”
宜修看了眼老板。老板正好也在看他,便笑问:“新搬进来的?以前没在这里见过你。”“是啊。”“这是你妹妹?小大人一样,可会讨价还价了。”“是我女儿。”
宜修看到老板稀奇的表情,不觉被自己的话逗乐了。骆夏看了他一眼,有点寂寞地转头盯着雪娘所在的房子。宜修逗她:“喂,你是我女儿吧?”骆夏不耐烦:“别说话,他们马上就要出来啦。”
宜修更乐,但笑到一半,雪娘和一个陌生男人出来了。
雪娘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发髻更偏了点,上面七朵梅花,只剩六朵。男人穿长袍,戴帽子,打扮像学堂先生,脸在大号眼镜遮掩下看不清楚,年龄大约四十出头。
宜修忙把自己头上帽子往下压了压。没事就好,他一直担心雪娘会遭遇不测。
那两人走到弄堂口,男人忽然问:“你饿不饿?”没等雪娘回答,他过来葱油饼摊,向老板买了两张饼,分给雪娘一张。雪娘站着咬饼时,男人伸手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雪娘白了他一眼,他笑着走掉了。
宜修觉得自己的脑子“嗡”一声响。若不是骆夏在旁,他立即就要上去让那男人血溅当场。骆夏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她有点痴迷地看着雪娘和她头发上的梅花,心里想:“真是好看,我也要这么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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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在外面走了很久,自觉冷静,才回来。
他上楼梯时,又不肯定,觉得随时要怒发冲冠。他想先回自己房间再冷静下,然后去找雪娘好好谈谈。这次,他要正面发问,不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但经过雪娘门口,门大开着,雪娘在里面一眼看到他,招呼他进去。
宜修没法,拖着身子进去了。
雪娘在桌上包馄饨,她一脸喜色,向来素白的脸上添了血气,更显娇艳。她高兴地说:“宜修,我们今天中午随便吃点我包的馄饨,晚上出去吃。你不是嚷嚷着要吃西餐么?你随便挑家馆子,我请客。”她两只沾了面粉的手在围兜上擦擦,迫不及待地从包中取出一叠现金给宜修看。
宜修不为所动,他来到桌前,低头看了看一排排队列整齐的馄饨,每一只,呈现一种动物的形态:马、羊、猴子、猫……雪娘真是心灵手巧,会画画,会做菜,临摹名家以假乱真,包个馄饨又别出心裁。
宜修心里忽然涌上无限的愤怒,他一下掀翻桌子,满桌馄饨全部落到地上乱滚。
雪娘叫起来:“你发什么神经!”
宜修恶狠狠看着她,眼睛充血,简直叫她不认识。他说:“你和刚才那个男人到底什么关系?”
雪娘脸色变得苍白,一瞬间,她似乎很是慌乱,但随即抬高下巴,轻蔑地说:“你又跟踪我?真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你的东西,我和谁有什么关系,用得着向你一一汇报?”
在理。但越是在理,越是叫人愤怒。
宜修伸手去抓雪娘,今天非要问她个明白不可了。这么些日子没头没脑地听她指挥杀人,他一个字不问,不是不想知道,是想让她自觉向他敞开心扉,自觉向他倾诉,但她呢?一个字没有,还背着他和别的男人乱搅合。当他什么!
雪娘可能被他神情吓到,以为他要揍她。她轻呼一声,错身躲开。
宜修继续抓她,她继续躲。一个抓得恼火,一个躲得也发怒了。
雪娘再等他手到跟前,两臂一上一下将他胳膊夹在中间,一个用力,将他掀翻在地。宜修躺在地上,也不站起,反手抓住了她裤脚管,将她也拉倒在地。两人贴得近了,雪娘一身功夫施展不开,对着宜修又掐又拧,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宜修不管她怎样歇斯底里,始终两手握定她双肩不动,不让她逃,不让她躲。
雪娘终于力竭,哭倒在他肩膀上。
宜修等她哭声缓一点了,才气喘吁吁地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他现住哪里?”
雪娘闷声说:“你要知道这些干么?”
“自然是去干掉他。”
雪娘不由得笑了。她从他肩上抬起头,要说什么,忽然看到他耳朵在流血,不觉心慌,马上凑过去检查,确定只是耳垂处皮肤撕裂了一点,才放心。“还以为你耳朵被我咬掉了。”她说完这句,泪流得更凶。
宜修像头沉默的铁狮子,无声地看着她,逼迫着她。雪娘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个人姓乾,乾坤的乾,大家当面叫他乾老爹,背地里都管他叫乾无根,因为他几年前执行任务时被人一枪打中下面,成了太监。”
宜修脸色略缓。雪娘又说:“他老婆死了,有一个儿子,自己常想再娶一个,多生几个孩子,突然发生这变故,他挺不甘心,当着人,总喜欢**人家老婆,显着他还不是完全无能。这人只是个传话的,无关紧要。”
宜修心里堵了半天,这下解开一个疑团,不自禁露出微笑。雪娘跟着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失望。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找出药水和棉球,一边替宜修擦耳朵一边说:“我的一些事,不是防着你才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后,对我就不像现在这样好了。你还要问吗?”
宜修又着急了:“雪娘,你还是没明白。我跟你无亲无故,才认识你就跟着你,为你杀人,我图什么?那点钱么?钱哪不能赚啊?我就是想替你分担。我早把你当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我的事你全知道,你却还……还说这样的见外话,真是气死我了。”他气呼呼,看到脚边有一只馄饨,又踩了一脚。
雪娘收好药,眼泪半干,垂头沉思。宜修一把紧紧抱住她:“告诉我,什么都告诉我。”半晌,雪娘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雪娘说,她家本来殷实,偏她父亲染上赌博恶习,把几代积累的家产全部输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还不出钱,就把她卖给了一个借他高利贷的滇南大军阀,给军阀儿子当老婆。
“我当然不愿意。我那时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和那个军阀讨价还价,说我是不会嫁给你儿子的,你如果还有其它要求,我可以考虑为你效劳。那个人看不起女人,听我这样说,就开玩笑似的说,你们除了嫁人,还能干什么?我这里倒是缺杀手,不然你给我当杀手?他没想到,我一口答应。我本来就学过咏春拳和泰拳,又在他那里接受了射击培训。他试了我一次,我圆满完成任务,把一个和他抢生意的老对头干掉了。从此,我就成了他的杀手。
“你问我还要杀多少人才算完?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那个军阀,问了十次,他最后回答了我一次。他说,平均一条命一千块钱的话,我得杀满三百人,才还清本金。到今天为止,我才杀了十一个。”
宜修怒了:“三百人,他真当你杀人机器了?”
雪娘小声说:“只要不嫁给他儿子,我倒不在意多花几年时间,替他杀人。反正他要杀的,多是和他抢军火生意的人,都不是好人。”
宜修颇不赞同,但也没有说她。他问:“你受过伤吧?”
雪娘点点头:“难免的。不过我机灵,每次都能全身而退。现在有了你这个神枪手,从远处射杀,就更安全了。”雪娘冲着宜修可怜兮兮地一笑,低头看到几只馄饨,又叹了口气。
宜修心里怜惜得不行,他把雪娘抱起来,放到自己大腿上。两个人一时无声。
后来雪娘先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你可别去找那个军阀,他手下厉害人多得是,你和他们斗,就不是在地上摔两下这么简单了。逃也别想,我曾经逃过一次……”
“怎样?”
“唉,别提了。”
宜修当真不提。事情过去了,他知道了徒然生气,也帮不了她,不如不提。雪娘看他懂事,心里又泛起柔情。
宜修突然眼睛一亮。雪娘一只手快贴上他脸颊,吓了一跳,停在空中:“你又想干么?”
宜修笑说:“不就是三十万块钱么?我们已经替他杀了十一人,算是利息送给他好了,我再想办法搞三十万还他,从此你就不欠他什么啦。”
雪娘勉强笑笑:“三十万,要这么容易,我……”
宜修忙用自己的嘴唇堵住她嘴,不要听丧气话。吻到她天昏地暗,不会说话了,他自己说:“安心,一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