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斗生快到尚贤坊的时候,看到街角落停着只白色的鸽子。上海街头白色鸽子少见,他凑近细看,鸽子一只翅膀受伤了。
他捧起鸽子,来到沿街的火金龙药铺。
药铺黑大门,金门环,门朝里开,两、三竿绿竹亮眼,三、五处青萝飘拂衣袖。踏入大堂,迎面一墙药柜,排列成中国地图形状,药材各按产地,摆放其中。一个宽衣大袍的年轻女孩正站在药墙下看伙计抓药。
看到欧斗生,女孩陈墨眯了眯眼。不是光线不够,他本来一身的暗,轻易看不清楚。
欧斗生冲她微微一笑,绕过他们,熟门熟路地上楼。
等陈墨跟着到了二楼前客堂,欧斗生已经在香妃塌上斜卧靠垫,轻抚白鸽。他头上一顶有檐圆顶帽摘下来挂在旁边花梨木椅背上。
陈墨看他穿着夜礼服和短靴,身上隐隐散发出酒气和劣质脂粉气,便咬唇轻笑:“今天九月初一,一大早不见人,我以为上哪儿烧香拜佛去了,不想是绊在四马路旁泥坑里了。老大的人了,什么时候能长点出息?”
欧斗生腾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墨儿,过来看看这只鸽子。”
陈墨扭身离开,说:“我不看。”
背后,只听到欧斗生不满地嘀咕:“哪家的女儿对老子这么没规没矩?唉,教子无方。”
陈墨抿嘴一笑。
很快,陈墨泡了女儿红上来给欧斗生醒酒,又吩咐人做了四菜一汤,分别是香菇菜心、红烧茄子、素鸡、烤麸黑木耳,加个冬瓜汤。等菜的时候,陈墨利落地起掉鸽子翅膀上的玻璃,清洗、消毒、包扎好后,放进一只木制大鸟笼。原先有只相思鸟住里面,一天它自己开笼门飞了,笼子就空了大半年。笼格栅上灰扑扑的,白鸽似并不在意,食格中一添加水和鸟食,埋头就吃。吃到欣喜处,从胸腔里起起伏伏发出“咕咕”的赞叹声。
人与鸟同。
欧斗生本来有些萎靡,喝了茶、吃了饭后,精神振作了些。他三十出头年纪,中等偏高身材,微黑,精秀,五官轮廓深刻,一双凹陷的大眼睛,漆黑深邃,便无力时,也泛着幽幽的光,引人肖想。一般女人被他盯住了,就仿佛眼睛里被播种下罂粟的种子,灵魂等待开花。
欧斗生拉陈墨坐到自己身边,和她东拉西扯。他谈到市面上卖得好的化妆品牌子,谈到别出心裁的颜色搭配,谈到流行的剪裁,谈到秋冬进补的方式,谈到长三堂子和法国大使夫人沙龙里对同一部电影的不同看法……陈墨一脸嫌弃,可陪他扯着扯着,眉眼也亮堂起来。
陈墨二十一岁,消瘦,瓜子脸,五官细巧,单眼皮,拎着眼角斜飞,几与细长的眉毛一块入鬓。她平常看不出美来,最多有人客气赞她句像“古代美人”,但她倒真有古美人的气质,润物细无声,久而久之,于五官细处滋生出耐人寻味的光彩,越看越耐看。
“说到戏,上次小金玲来上海,我托了二姐,她一口答应替我弄票,结果……”
陈墨一语未了,就听到楼梯口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还惦记着这事,不是后来拉小金玲和你一起喝茶么?你又不要。”
随着声音,走进来两个美人。一个身材高挑,美得泼辣性感,大概二十二岁。一个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厚嘟嘟的嘴唇,约莫十五、六岁。并不明亮的前客堂,因她们的进入,瞬间有了光彩。主人的脸色却是暗中一沉。
苏红萼毫不觉得,她直奔欧斗生而来:“干爹,这一向可好?你约我今天下午到你那儿,我到早了,和蔓儿说了会话,觉得无聊,她说来看墨儿。想不到你在她这儿。”
蔓儿边脱斗篷边笑:“你们俩个是到哪儿都能撞见。要我说,以后相见,也不必约了。”
苏红萼笑得脸色红润。
欧斗生已经坐起来,他说:“来得正好。”说完就拉着苏红萼去阳台上窃窃私语。
隔着一道玻璃门,只看得到他低头对苏红萼讲话,苏红萼不断点头。阳台上有充足的光,穿过铁栅栏落到他们身上,幽独的美丽。
陈墨伸长脖子,很不甘心一转眼功夫,她清清静静的两人世界就遭到了全面破坏。蔓儿在桌上大玻璃盘隔出的小格中犹豫了会儿,挑了花生米和松子糖,剥了吃。
陈墨漫不经心地问:“干爹找二姐什么事啊?心急火燎的。”
蔓儿嚼得满嘴松脆,含糊不清地说:“唉,还不就是那些事?”
“什么事啊?”
“我怎么知道?”
陈墨亲昵地凑过去,笑说:“好蔓儿,别瞒我。老实说,是不是又有任务派她去做?你告诉我,我……”
她不想蔓儿突然转过身体,冲欧斗生那边大声嚷:“干爹干爹,三姐问你,是不是又有任务派给二姐做?你快回答她,让我好好吃点东西。”
欧斗生笑斥:“乱讲,不该你们管的事,少管。”
陈墨轻咬嘴唇,拿眼睛斜觑着蔓儿。蔓儿嘴里含着食物,笑得天真又夹带委屈,意思是他这么说,叫我怎么办呢?所以你别问我了。陈墨心想:“这丫头年纪不大,门槛倒精。她怕担责任,嘴巴严丝合缝。”
楼梯上脚步声又起,这次是欧斗生家门房的儿子小全,现住在欧家给欧斗生跑腿。
蔓儿一眼看到小全:“你怎么来了?”
“有个姑娘来找师父,说师父答应去找她,都三个月了,人影不见,今天要见不着,她就睡我们家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她坐在门口又哭又闹,不好看……”
“你怎么来了?”欧斗生走了进来。小全看到他低头不敢说话。
蔓儿小声说了几句,欧斗生一皱眉,回头,正看到陈墨和苏红萼两个都含笑看着他,不过一个笑得月下长草地处处藏箭,一个笑得日照深红天满满是慈母对淘气孩子的无奈。
欧斗生问苏红萼:“你还回不回家?”
陈墨抢着说:“二姐,我有话跟你说。”
陈墨把欧斗生的礼帽给他戴上,苏红萼正了正他的领子。她们一起目送欧斗生和蔓儿下楼离开。
苏红萼和陈墨对面而坐,等她说话,她却又不说。
苏红萼拿起桌上凉掉的茶壶,往欧斗生刚喝过的茶杯里注满了水,仰头一口喝尽:“墨儿,到底什么事?不会是为了小金玲……”
陈墨盯着她,恼恨地一口打断:“不是她。你真当我十岁小孩?”
苏红萼一脸迷茫,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她。这个妹妹大概身体不好的缘故,脾气也怪,对着她尤爱挑刺。
“干爹是不是交给你新任务了?”
苏红萼想着陈墨来去无常的怪脾气,没听见她的话,末了,才“啊”了一声。
“我说干爹是不是交给你新任务了?”
“这个……”
陈墨眼睛转转,叹了口气:“你不用说,我也猜到了。你们一个个都在接任务,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只有我,废人一个……”
“你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怎么了?二姐,你也怕血,你哪次动手是像大姐一样直接掏人心的?哪次是像那个日本种一样闹得满城风雨的?你也不过仗着小聪明,尽量借刀杀……”
“嘘,轻点,你疯啦!”
陈墨压低一点声音:“尽量借刀杀人或者使用我配的药。好姐姐,你别怪我疯癫,我也想和你们一样,为干爹办点事,撑起我们共同的家,别整天跟个废物似的,靠你们养。”
“谁也没这么想……”
“你是没有,别人可说不定呢。”
苏红萼忧伤地看着她,她似乎有点明白她了。她说:“你别哭啊,这次我还用药,你给我配,好不好?这样算我们合力杀得他。”
“杀谁?”
“潮州帮帮主,黄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