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村的冬天,一切都变了样,刮大风下大雪成了家常便饭。村子里的人们走路飞快,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嘴里呼出的热气遇上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田野被白雪焐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林海褪去了绿妆,显出了冷酷的面孔。杜占春宅子后边的几棵杨树有几束枯黑的枝杈斜插进墙角里来,颤抖着腰身,凄厉地呼叫着。偶有几只麻雀落在枝上飞动着,有的还钻进房檐缝隙猫起冬来。铅灰的天,呈现出一种混混浊浊,朦朦胧胧的景象。
杜占春躺在炕上,手里拿着二儿子杜震从部队寄回来的信,左右翻看着。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大声喊着会洋话的老婆。宇佳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信来,念了起来:
爸爸妈妈:
您们好!您二老身体健康吧,弟弟妹妹都好吧。我来到东北某军区野战部队已经半年多了,部队吃的饱穿得暖,战士们训练都很刻苦。在一次比武竞赛中我还得了实弹射击第一名呢!请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要苦练杀敌本领,给我大八棍姥爷,给我村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人们报仇。
爸爸妈妈,我在部队学文化进步很快。连长让我们练习给家里写信,也算是对文化知识的一种考试。由于部队的保密规定,更详细的情况就不多说了。
祝爸爸妈妈永远健康长寿!希望我七个弟弟一个哥哥,个个都像小老虎那样健康威猛,妹妹像小天使快快乐乐。衷心地希望你们在党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
儿子:杜震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一日母亲宇佳一口气读完了信,死鬼老头子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庆幸自己的宝贝儿子终于长大了,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被他人欺负了。眼下已有老大、老三两个儿子能参加生产劳动,并且都是整劳力,老四、老五均是半拉子。整劳力每天挣十分,半拉子每天挣五分。打头的领工员每天能多挣一分操心费,即十一分。杜占春最能引以自豪的就是他在生产队劳动一天能比其他的人至少多挣一分。
杜占春擦了把流淌出的泪花,望了眼土炕和地上玩耍的其他伸着下巴颏等饭吃的嫩雏,叹息着……村子的鸡已叫过三遍了,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生产队的大钟当当当地响过三遍后,队长**脸正在讲话分工。
“原打头的杜占春脚被刨伤了,从今天起打头的人由他的三儿杜友担任。男壮劳力在杜友的带领下继续刨大坑,车老板负责往地里送粪。金老蔫继续编茓子囤粮用,刘胜武和花老耿铡草备饲料。猪倌儿王文堂,豆腐倌儿刘秀和继续干好老本行。起牲畜圈的人由半拉子杜四、杜五、杜六负责,要把起出的粪用手推车推到大粪堆顶上去,点火发上,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别小看起粪的活,也很重要,半拉子年岁小,腿脚灵便,爬粪堆快捷,希望你们干好了,将来升上整劳力……其他未分上工的年龄大的人自己拣粪卖给生产队……”
队长分完工后,所有的社员都各就各位了……生产队一天的大合唱又奏响了序曲。
队长**脸各地巡视着,他每到一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走路拉拉蹄,一双新鞋子,别人能穿一年,可到他脚上至多三个月就把鞋底磨出窟窿来了。他的这一特点,干活的社员无人不晓,每当他来检查干活进度、质量时,社员们听到脚步声,就会默不作声起劲干活了……
当他巡视到粪堆近前时,看见杜四正从马棚里的料缸拎出一只淹死的小鸡,哈哈大笑着。孩子小心眼少,他忘了监督的队长,他也听不懂拉拉蹄的声音。只见杜四拎着小鸡欢快地跑向大粪堆的顶端,把湿漉漉的小鸡扔进了发粪的火堆里烧上了。然后,他又乐呵呵地跑下来继续和杜五、杜六两个弟弟起圈推粪。他们三个人杜四负责推车,年幼的杜六用绳子拉车,杜五蹲在牲畜圈里负责刨粪、攒粪。他们几个装车时一起装,谁也不偷懒……
队长**脸闻香寻了过来,他悄悄的爬上了粪堆,找了个树枝子,把杜四烧的小鸡从火堆里拨拉出来,拎着黑不溜秋的烧鸡大摇大摆地走了下来,径直来到队部。他把烧鸡装入柜子里,上了锁又走了出去。
队长**脸又溜到场院里,他逐个查看着垛得整整齐齐的谷子垛、高粱垛、糜子垛、苞米堆,然后便来到看场院的老丁头面前,嘱咐道:“全村人的命——粮食,都在你手里攥着呢,要增强警惕性,防止坏人搞破坏,以免被大火烧了。”老丁头嗯嗯地点着头,待队长离开场院后,又钻进了麦秸垛里暖和去了……
队长回到队部,从报夹上取下两张报纸,包了烧鸡夹在胳肢窝下又走了出去。他穿过老虎村大街来到后街的一片杨榆树混杂的林子里,然后又折返回来,来到仅后街村东头的丁家宅院。老丁婆子正在做针线,看见队长进得屋来,急忙倒了碗热水递了过去,被队长连碗带手都攥住了,接着就把老丁婆摁在了土炕上……老丁婆哪敢反抗?他家从南方逃荒迁来,是队长接收了她家,给她家落了户,又给老丁安排了个俏活——看场院。
莫非是队长早就瞄上了自己比他老婆年轻而又肥硕丰满的臀?老丁婆在**脸的喘息中思索着……
队长发泄完后,系上腰带,冲着面红耳赤的中年女人笑了笑,便转身溜出了宅院,向房后的林地走去了……从土炕上下来的老丁婆看见柜子上的一包东西,她打开报纸一看竟然是只烧鸡。
她本想追上队长还给他,又怕被村子里的人发现他俩的私密事,便略显迟疑地思忖了片刻,然后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照了照镜子,继而便大口地撕咬着烧鸡咀嚼起来,她边吃边哼着随时编的顺口溜:
一等人是队长
给他好处派用场
如今老丁受重用
看看场院享清闲
管管鸡鸭和猪狗
不让粮食被偷走
哟儿伊儿哟
哟儿伊儿哟
如沐春风的老丁婆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哼唱着一边洗着队长玷污的脏裤衩子……
这时屯邻宇佳正在她家房后的茅房上厕所,瞥见队长匆忙远去的背影,便萌生醋意,“哼,这个老家伙,迈门过不理我,看来老丁婆比我年轻啊……”
在大帮哄的年代,队长**脸就是实权人物了,他若看上谁家的老娘们,一般情况下都能靠权势划拉到手,偶有不顺从的也禁不住他给她家的老爷们小鞋穿,抑或直接找你的茬给你分配令男人都头痛的活让你干,你若不干队长就可“名正言顺”地批评你,让你抬不起头来。宇佳就是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被队长堵在茅厕里给霸占了……自此以后,他就不找她的毛病了,她以生病为由经常去县城“看病”,他也不提了……
随着形势的发展,老虎村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队长**脸和一些坐地户在“特殊时期”时期形成了保守派,他们渐渐受到了以王小脚为代表的造反派的攻击。这两派在生产队队部经常互相辩论、互相指责、互相敌视,他们都打着高举红旗的口号,针锋相对,派性斗争愈演愈烈。
有一次队长**脸组织村民开大会,王小脚三步一摇地走上会场主席台,当时就拔掉队长嘴边的麦克,砸了广播喇叭。后来队长在老军人肖继胜,坐地户杜占春、老郭头等人的保护下,双方才没酿成大打出手的惨剧……
王小脚这个女人,嘴尖舌怪,横挑鼻子竖挑眼,她看见宇佳正在骂傻儿子杜七。王小脚以为她在指桑骂槐,顿时热血喷张,当时就蹦了起来……她再次走上台前,贼声嘎啦气地咆哮道:“你这个吃日本人奶养大的娘们,还敢欺负革命的下一代,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世事难料,事后王小脚到乡、县两级告黑状,上面下来了工作组,给宇佳定了个叛徒,被送进“牛棚”,隔离审查,随时批斗。
看管她的人,是雇农出身的豆腐倌儿刘秀和老婆傻二玲子。其实她并不傻,是家里为了小时候好养活故意叫的。她知道宇佳是为反抗日本人而死去的大地主赵大八棍的女儿,心生景仰。便偷偷给宇佳送些吃的,劝她为怀里的小女儿杜芳着想,千万别走寻死那条路。有时,刘秀和给队里做豆腐时,时常偷回家一瓶豆浆,让老婆傻二玲子偷送给宇佳的女儿喝。
几天过后,造反派头头王小脚领着工作组又来提审她,看她写的交待材料:工作组:
我十四岁被日本鬼子**抓走,能够凭本能的欲望活在人世,已是上天的恩赐。父亲赵大八棍的房子被日本人烧了,土地被霸占,母亲死活不明,父亲便扯起大旗造了日本人的反,最终喋血而死。日本人战败投降后,我被现在的老头子杜占春救了,组成了现在这个家庭。
平时,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拉扯着九男一女勉强地生存着……进入新社会,我更是心往忠字上想,步往忠字上迈,劲往忠字上使,血往忠字上流。我的表现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开裤裆的娃娃都一清二楚……如果我是叛徒,父亲就不会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读罢材料的工作人员,脸上阴翳着。
王小脚耐不住性子愤愤地说道:“你在日本人那上过学,就没当过汉奸卖国贼吗?”
宇佳冷眼相向地说道:“日本人大肆宣扬日中亲善,搞奴化教育时,不是有很多中国人家的孩子学过日语吗?其实日本人是看我有一副如花容颜便培养我当高级艺妓,成为为他们效劳的忠实奴仆进而抓住父亲并一举消灭他们。但是他们的算盘打错了,真正当日本人汉奸的绝不是我,否则我家能家破人亡吗?”
任凭宇佳如何解释,工作组及王小脚他们都不予理睬。为立功心切并显示至高的权威,他们做出了决定:游街示众。
宇佳头戴高帽,在人群中被推搡着。老虎村有正义感的人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三五成群地组织起来,手捧鲜红的血书为宇佳伸冤……老虎村的举动惊动了高层,最后经过上级再次核实,终于撤掉了栽在宇佳头上的罪名。
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的宇佳,终于又回到了她的三间土坯房。当她抱起尚在哺乳期的爱女时,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人啊人,你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