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升,为天空绽出淡薄的霞光,盈盈熠熠。
初春清晨的山风凛冽不足寒爽有余,呼啸而过带起枯叶无数,在空中盘旋几个周天后后劲不足,再次颓然飘落,重新归入泥土。
李星云将落在肩上的枯叶抖落,忍不住回头远眺。
“幸好没追来。”李星云撇撇嘴,再次换了个方向。
其实他也无法分辨那人是好是坏。虽说那人刚才的表现堪称完美,无论是谈吐修养,还是气质风度,都挑不出半根骨头,勉强跟自己在同一水准,但偏偏就有那么一丝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所以他当然不会跟自己过意不去了,脚底抹油这种事简直就是信手捏来,毫无压力。
正好刚才跑了大段路身上热乎起来,顺便挖点药草回去交差。李星云提着锄头漫不经心地走着,东瞅瞅西望望。
虽说已是初春,但寒冬肆虐后的萧条仍在。无边落木散入眼底,萧瑟簌簌苍黄满地。繁华一朝春夏后,难抵秋悲冬陨的命运,这是林间万木无法挣脱的枷锁。
就如人世间的芳华雍容盛世欢笙,不过百年,无论如何耀眼都将如过眼云烟,只能在后世的记忆中成就永恒。
“这大雪刚化不久,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冻死了,该长的不该长的也还没长出来,到哪儿去挖草药嘛。”
一个时辰后,李星云终于忍不住出声抱怨。
若说以前是他消极怠工不想认真采,这回是真的没有东西可供他采。
看看这片山头,除了常青树还挂着些叶子外,哪棵树干不是光秃秃的又粗又丑。地上的灌木杂草也是干枯萎靡,生机寥寥。这种情形下让他挖草药,不是故意难为他嘛。
“别说我办不到,就是神仙来了他也一样办不到。”李星云摇头晃脑,老神在在道。
把锄头放进胸前的药篓,双掌哈气搓了搓。大致辨认了下方位,李星云抬脚信步下山。
“我现在就回去的话,师傅他肯定又要骂我不思进取啊,冥顽不灵啊,好逸恶劳啊,孺子不可教之类的。这些话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遍了,耳朵的茧都能炒盘菜了。啊呸,什么菜不菜的。”
“算了,骂就骂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跟我屋里那只我一睡觉就叫唤的蛐蛐儿一样,习惯了。若那蛐蛐儿哪天真不叫了,说不定我还睡不踏实呢。”
“哎不对啊,怎么感觉我自己欠得慌啊,哪有正常人会喜欢挨骂的。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本公子天生才俊大智大慧,岂能是一般人,将来必有大建树。这一定是在考验我,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而师傅就是那个来磨练我心志的人。”
“我李星云像是那种甘愿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角色吗?笑话!堂堂男儿宁死也不屈骨,这是李焕教我的。不过他还教了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暗藏羽翼韬光养晦方是紧要。等我真正学有所成之时,就是我为李焕报仇雪恨之日,到那时就算师傅反对阻拦也没用。”
李星云一路自说自话,渐渐兴奋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正手持宝剑手刃仇人。一袭红衣随风猎猎而动,英姿飒然神采飞扬,当世豪杰首席笑纳掌中。虽然江湖血雨腥风呼啸翻滚,他却能于乱世之中扁舟一叶来去自如,坐观靡靡众生跌宕沉浮。
“好小子,想得倒是挺美。”苍老又沙哑的声音自李星云耳畔发出。
李星云一惊,条件反射地抡起锄头砸去。
“呀呀呀,这样可不好,好娃娃是不能玩这个的,太危险,伤了我可怎么是好,小兄弟你说对吧。”话虽如此,可声音里却是从容自在,没有一丝慌乱紧张。
李星云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蹲坐在大青石上的嶙峋老者。他正笑眯眯地望着李星云,手上拿着李星云的锄头一掂一掂玩着。
这老头是如何出现的?虽然他之前一直在自言自语,但视野还是平视前方的,如果有人在前面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更何况当他路过青石时距离不过三尺,根本没发现上面有人啊。
李星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抿了抿唇。这个老头,身形纹丝不动轻描淡写地就把锄头缴了去,而且似乎就在自己出手的瞬间,不简单,定是前辈高人。看看情况再说,不能鲁莽。
再看他衣衫碎破形容凌乱,没有半点高人的风范。可他也听说过不少隐士高手都是不修边幅随性率然的,说的怕就是眼前这样的吧。
而他笑眼眯眯,慈祥和蔼的模样,应该不会性情古怪,一言不合就取了自己的小命吧。
李星云咽咽口水,恭敬道:“晚辈一时受惊胡乱出手,请前辈不要见怪。”
老者把锄头丢开,挠了挠头上如鸡窝一般的花白头发,咧嘴笑道:“老夫最喜欢懂礼貌的小朋友了,娃娃你很有礼貌,老头子很高兴,我要奖励你。”一边说着一边跳下石头,凑到李星云面前,用指头戳了戳李星云的额头。
跟老者如此近的距离李星云有点不适应,本能的想再后退,却被老者一把抓住胳膊,毫不含糊拽着就走,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来来来,老头子带你去看好东西,保证让你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哇,好东西啊,不行了不行了,口水要流下来了……呼……”
然后李星云真的听见他吸回口水吞咽下肚的声音,不由满脸黑线。
这前辈真的是高人吗?怎么有种比他还不靠谱的感觉呢?
“等……等等,前辈……”李星云尝试着挣扎一下,结果老者根本不理他,径直拽着他往山上走去。
去山上干嘛,我才刚下来啊。
“那个,对前辈礼貌那是晚辈的本分,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这奖励就不用了,晚辈实在受之有愧。”李星云使劲转动臂肘,无奈那老者握力惊人,如铁钳一般将他的胳膊牢牢禁锢,半点挣脱不出。
“不愧不愧,若事儿真能成了娃娃你就是头号功臣,当得受得。小小奖励不算什么。”沙哑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激动兴奋,不断加快的步伐更彰显出老者的迫不及待。
李星云呆愕了。成什么事儿啊?咱们之前的对话里好像没有这茬儿吧。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好像成了故事中的小绵羊。
老者似乎是嫌脚力太慢,用空余的另一只手揪着李星云的衣领将他提起往肩上一扛,腾空跃起。
李星云只觉一阵眩晕后头脑发昏血液上涌,惊呼还没出口就发现身体跟随老者一提一顿,几息间竟凭空直跃数十丈,省去大段山路轻松上山。
侧头看去,身旁的景致快速倒退,只剩残影弥留眼底。耳畔风声呼呼尖啸,带着寒凉刮过脸颊产生撕裂的痛意。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轻功?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前辈真乃高人也。
不过眼下并不是钦佩赞叹的好时机。就算他是高人,也不能皂白青红不分,暄辉明日下抢人啊。更何况,直觉告诉他,令这老者欣喜雀跃的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差事。
怎么办?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万一一不小心更有可能把小命交代了,那还怎么给李焕报仇,怎么带师妹笑傲江湖啊。
就在李星云愁眉苦脸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时,老者停了下来。
又是一阵眩晕,双脚真实接触着地,顾不得喘息李星云一屁股瘫坐地上。
虽然凌空飞跃十分刺激,但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舒心啊。
缓过来劲,李星云起身环顾四周,只一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时节里,偏偏入眼世界花红柳绿,万千修竹争相竞秀。红桃白李春意迷离,漫天娇粉簌簌飘落如银毛细雨。斑斓景象似梦若幻,化粉红情意纳天地于己重重春境内,不奢不萎不黯不靡。
颓然萧瑟不见,阑珊春意消减,驱云散雾化雪归霜,天地灵秀此刻尽汇于此,不似天公之手更胜其笔。万物生灵飒然寂静为其悄声,哪怕半点声息都是对此情此景的沾染亵渎。
李星云双眼迷蒙,这里翩然梦幻如临仙境,叫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虽然眼前这幅美到窒息的盛春画卷在这片山林中如此突兀,他依然甘愿将身心交付。薰然香气萦绕周身,筋骨酥软欲罢不能。忘却世间烦恼忧愁,多少仇恨此刻都算云淡风轻。
就此沉醉吧,在这无尽春情中。春风渡来香粉的呼唤,吹入李星云脑海深处。
是啊,沉醉在此,就不用再被身负的仇恨折磨压抑了吧。
融入我们吧,成为花木林秀的一部分。似是花之仙子停留心头低喃软语,李星云心房微颤,掀起一阵波澜涟漪。
是啊,融入这里,不求绚烂千姿如她们,至少能委身春泥化作养分,用自己的供养给予她们更多绽放的可能。这山,这林,这草,这花,都将有我陪护。繁盛花木,肥沃土地,灵秀永留,四季常春。
不再担心冰风雪雨的侵袭,不再害怕寒霜酷冬的凌厉,也不会再有药草无处可寻的情形,更不会有师傅不近人情的教训,只可怜师妹从此没了师兄,少了玩伴。
唉……师妹啊。
哎?师傅?师妹?
我是……李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