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博提前了一个星期放假,顾佳却没有提前放假。他依然不能提前回老家,耐着性子等着她公司的放假。
这座年轻的城市,因为春节的临近,大街小巷渐渐冷清了,公交车和地铁里不再拥挤不堪,人民大道不再车流如龙,购物广场不再万人空巷。朴博常听一些较早过来这里工作的老新安人说,如果是在十年前,每到了春节,这里似乎成了一座空城,门店关门,街道冷清,人影稀少,萧条得像空袭过后的城市。如今,春节期间,这里依然很热闹。因为许多在这里扎了根的异乡人,都把父母或孩子接过来了这边生活,或让老家的父母或孩子过来这边团聚,过完春节,再乘车回去。这样,他们就避开了春运的高峰期,不用和背井离乡的劳务工抢火车票,不用挤严重超载的火车厢,不用为了过个年,而搞得身心憔悴。老新安人的想法是,反正在这里也是一家人团圆,一家人吃年夜饭,跟在老家过年,并没有少多少过年的乐趣和滋味。这种换个地方过年的现象,渐渐被大部分人所接受,成了一种新的习俗,成了一种新的选择。
顾佳的公司在除夕前一天才放假。朴博和顾佳收拾了一些日常生活必用品,还有孝敬父母的补品和新安市的一些特产,都装进包里。
除夕前的那一天,朴博和顾佳才提着大包小包,打了一辆的士来到民乐区的南新天桥,等候着已经预订好的大巴车。回老家的话,朴博习惯了提前打电话预订野鸡车的座位(野鸡车是不进车站且在路边上车的长途客车。),上车再交钱。他反而不习惯跑去长途客运站规规矩矩地买车票和意外保险,坐车回家。相对于固定的客运站,这些野鸡车的上车地点有好几个,且都是方便乘客上车的交通便捷的地点,价钱也便宜些。让朴博很惊讶的是,春运期间,野鸡车的票价也是坐地起价,且涨得超乎他的想象,比平时翻了一倍多,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朴博按照电话里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了南新天桥的桥底下,急切地等候着回家的车。因为,他的逻辑思维是——人可等车,但车却不等人。所以。他每次坐车回家,都习惯了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上车的地点。
熟悉的车牌号,终于出现在朴博的视野。朴博和顾佳,吃力地提着大包小包,火急地丢进已经堆满行李的后车厢,然后被粗鲁的随车人员,大声地吆喝着赶上了车。他们随意找了两个相连的座位坐好。
如果回家的高速公路顺畅的话,朴博坐车的时间也就6个小时左右。在这非同寻常的春运期间,他和顾佳所乘坐的这辆大巴车,在拥堵的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比骑自行还慢,足足花了15个小时,才抵达终点站——南雄市(属于韶关市的一个县级市)。
他们下了车,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此时此刻的小县城,如一潭死水,陷入了一种没有尽头的死寂,死寂得像荒无人烟的罗布泊。这对于习惯了大都市的喧嚣的他们,似乎有些不可理喻。他们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更别提那些出租车了。只有几个开摩托车搭客的中年人,将摩托车停靠在车站门外,犯困地坐在摩托车上,看到朴博和顾佳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像潜伏的猎手看到了猎物,眼疾手快地启动引擎,开着摩托车围着他们转,并鸣笛拉客,大声地吆喝着他们坐车。朴博一一拒绝了他们的吆喝。
为了顺利回去离小县城还有段距离的老家,朴博不得不厚着脸皮,打电话给生活在小县城的高中同学——林瑞。因为多年未联系,朴博的心里有些忐忑,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
林瑞接听了这深夜来电,先是气汹汹地吼,然后冷静地辨析来电者,最后欣然同意来电者的请求。虽然麻烦,但他和朴博的同学情还在,同桌三年的情谊,总是能够跨越深夜的隔膜。林瑞下意识地放下手头的活,换好衣服,跟妻子打个招呼,开着赞新的小轿车,往南雄汽车站的方向开去。
十分钟后。朴博看到一辆SUV车款的沃尔沃,像是沃尔沃XCclassic,它在朴博的身旁戛然而停。紧接着,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身影,从驾驶位置下了车,正是林瑞——留着短平头,一条牛仔裤配一件夹克,足蹬时髦的豆豆鞋,大腹便便,满脸赘肉。
他们见了面,免不了抱着寒暄了一阵,才将所有的东西放进宽敞的后车厢。
朴博坐在副驾驶位置,顾佳则一个人有些孤零零地坐在后面。无论出于同学情谊,还是礼仪,朴博似乎都得晾下顾佳,坐在副驾驶,陪老同学叙叙旧,随便聊些什么。
“老同学,混得不错嘛。这车是你的座驾吧?”朴博笑了笑,大声地恭维着老同学。
“这车不值几个钱。你还在新安市工作吗?”林瑞快速地右转了一下头,瞟了一眼朴博的脸,笑着说。
“是啊。还在新安市做事。你现在还在做批发生意吗?”
“我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除了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也没有什么可选择了。”
“你是高中毕业就出来闯荡了吧?”
“大学没考上,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我只能干些苦力活,养家糊口了。”
朴博从林瑞自嘲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怨天尤人,却透露出了一种意气风发的情怀。
“早点出来社会磨练,未必就是坏事嘛。”
“不怕老同学笑话,刚出来的两三年,什么建筑工人、搬运工、保安、厨师、送桶装水、送快递,这些活,我都干过。后来,我在我表舅开的日用品批发公司送货,跟着表舅干了三年多,摸清了做批发生意的一些门道,东借西凑了几十万,和两个朋友在南雄市做起了日用品批发生意,经过这六年多起早摸黑的打拼,才混出点名堂来。也算是走上快车道了。”
“你都成大老板了。比很多同学混得好啊!”
朴博听了老同学在这小县城混出了名堂,有些羡慕,有些汗颜,有些欣慰,也夹杂着莫名的忧愁滋味,似乎为自己未卜的前程,为不知何时是个头的苦逼日子,而忧愁着。他回到家乡的兴奋心情,忽然掺合进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
“老同学。跟你没得比啊,你会读书,混个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在大城市找个好工作也容易,不用像我们这种没学历的粗人,尽是干一些粗活,钱虽然赚了几个,但操心事也多。这年头,赚点钱,不容易啊。”
“你的批发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还过得去吧。县城的大部分小卖部都是跟我拿货的。我一年的营业额都有好几千万。”
“哇。那你的利润有多大?”
“扣除了商品成本、人工成本、仓库租金和税收,纯利润有七八个点吧。”
“七八个点。那你一年也可以纯赚几百万了?我算得没错吧?”
“我们是三个人合伙搞这批发生意的。一年平均下来,每人可以赚个几十万吧。”
林瑞轻描淡写地说几十万的利润,似乎并不止这个数,也许只是敷衍不懂门道的朴博。朴博从他那狡黠的眼神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难以读懂他的商业逻辑,也没有像爱较真的记者那样追问着他的商业秘密。
“那也比我打工强多了。还是那句话说的好,工字不出头。”
“跟你们这些大都市的白领,没得比哦。你们都是在高档写字楼上班,每天都是和高素质高学历的人打交道,每天都是沐浴在中央空调的环境里,下午还可以喝杯咖啡和吃点水果或糕点。周末或节假日到了,可以去逛街购物、出去旅游或参加户外活动。哪像我,没有节假日和周末,天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常常应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违心的事。在这小县城,我虽然也算是一个有点钱的老板了,但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你好像对大都市的生活也蛮了解的嘛?”
“我高中毕业后,也曾经在新安市打了两年工。所以了解一些。”
“哈哈。这年头,谁都不容易。能赚到钱,就行。”
“你在上面买房了吗?”
“哪买得起啊。这几年赚的钱,也就够买一间厨房。”
“不会吧。你是怕我跟你借钱,不敢说实话吧?”
“我怎么会忽悠老同学呢。大都市,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繁华,我的工作和生活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光鲜。要不,我回来跟你做批发生意,行不行?”
“你不是开玩笑吧?”
“说真的。我想逃离大都市,回来这边发展,有什么介绍不?”
“像你这种人才,应该去考公务员,比干我这一行强多了。”
“哈哈。这提议不错。”
顾佳坐在沉闷的车厢,虽然犯困,却不习惯靠在座位上小憩一会。大多时候,她都是用耳塞听手机里面下载的流行歌。她只知道他们在叽里呱啦地谈天说地而已,却一句也没听明白。他们的方言,对于她,跟鸟语没什么两样。
林瑞按着朴博的指引路线,一直摸黑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开到朴博的家门口。小山村的夜晚浓黑如墨,静得出奇。朴博他们恍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个割舍不断的小山村,在地球仪上,显示不出它的名字;在各种媒体上,它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头条新闻上;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所有的过去和未来,没有多少人愿意关心。然而,这个小山村不管怎样的贫穷、落后和闭塞,终究还是养育了朴博,给了他强壮的身躯和坚强的脊梁,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它的气息,他的心里有它的位置。无论他身在何处,心里头总有一条无形的线,一头在家乡,一头在心底,维系着他和它的关联。无论他跑得多远,他的根都在这里,这是9.0级地震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它虽然贫瘠,却总能默默地滋润着他日益干涸的心灵。无论他是否厌弃了它或遗忘了它,它永远都敞开宽广的心胸,包容着他的喜怒哀乐,拂去他心头的忧愁和烦恼,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归来。这里,有他昨天的故事,有他童年的回忆,也有他一生一世的归宿。
因为夜已深,林瑞帮朴博放下后车厢的行李,就急匆匆地驾车离去,一眨眼,就消失在黑夜的深处。如果是大白天,朴博肯定请林瑞去吃一顿梅岭鹅王,喝几杯当地白米酒,畅说当年同学情,回味一下那逝去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