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一,朴博遵守着公司的规章制度,规规矩矩地来到公司录指纹,重复地执行着固化的工作模式,完成自己的份内之事,像机器人重复着程序的指令。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事实,也篡改不了的游戏规则,像地球的自转和公转,没有任何力量左右得了。也许,他已经像一只四处觅食的蚂蚁,或因一时贪恋糨糊的美味,或因失足,落入糨糊,使尽浑身解数,也挣脱不了糨糊的粘性。无论蚂蚁怎么的挣扎,终究逃不出糨糊。
公司的其余同事,在九点之前,陆续地赶到公司,录完指纹,进入工作模式,履行着劳动合同上的职责。
九点过后,周刚的位置依然空着。他高瘦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他不会卷舌的话音,没有回荡在大家的耳际。
“小周,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一脸困惑的杨强,扭过头注视着一旁的刘红,好奇地问。
“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什么事?”刘红的脑海里闪现出了种种的不测,模棱两可地说。
“应该不会吧。上周五,还好好的呢。”杨强否定着刘红的无端揣测。
“上周五是上周五,今天是今天,都隔了两天,谁说得准,这中间的过程,谁敢保证百分之百不会出什么差错。”刘红固执地说。
“小刘,你是不是希望他生病了,你就有机会去照顾他,趁机展现你的魅力?”坐在刘红对面的梁豪,想活跃一下办公室的气氛,开玩笑地说。
“去。我才不稀罕呢。追我的男孩,都预约到明年了。”刘红不屑一顾地说。
忽然,群的头像,嘀嘀几声过后,闪亮了一下。是不知身在何处的周刚发到群上的信息。正关心着他的下落的同事们,都不由自主地用鼠标双击群的头像,仔细地阅读着周刚的信息。
周刚——孔总,我今天上午去拜访一位重要客户,直接去客户的公司,就不回公司报到了。望批准。
九点三十分还没到,孔总还没来到公司,但他手机版QQ正上着线。也许他看到了周刚的信息,但没有时间回复,或者看到了,却置之不理;或许,他没有看到周刚的信息,让它淹没在洪量的信息中。
和周刚平起平坐的同事们,看到周刚的信息后,一下子来了劲,一头扎入虚拟的空间,互相讨论着周刚出去拜访客户的偶然事件,像大锅里煮开了的八宝粥,沸腾了起来。
杨强——小周,又去拜访什么重量级的客户了?
周刚——也不是啦。过来拜访一位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都是老朋友了,过来喝喝茶,聊聊天,顺便推广一下我们公司。
刘红——哇塞。小鲜肉,不简单哦,小小年纪,竟然高攀上了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人不可貌相啊。
周刚——刘姐,过奖了。以前,通过朋友的关系,和他喝过几次酒,所以扯上了一点关系。也没什么啦,普普通通的朋友而已。没有熟到我跟他买房,可以给我打五折的地步。
叶雄——周刚,好样的。我们公司今年的业绩是否可以突破一万元,就看你的啦。
梁豪——我们今后,吃肉还是吃素,就看你的了,小周。
朴博——小周,我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希望你不辜负大伙对你的期盼。
周刚——呵呵。尽力而为,争取拿下公司的第一单业务,给大家一个交代,给公司一个交代。相信我吧。
杨强——小周,你是我们的偶像,有什么需要我们出手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周刚——已到房地产公司,不聊了。等我好消息吧。
刘红——祝你马到成功。
倏忽间,大家停止了在群上发信息,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沉默中,像正冒着水泡的电热壶,触动了跳闸程序,瞬然间,断电了,没有水泡再冒出。
九点三十分,孔总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他惯性地打开电脑,换上拖鞋,遵循着符合他观念的行为模式,不在乎员工们的眼神,不在乎员工们怎么说。也许,他的这种行为模式的背后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暗力量,在操控着,似乎不容妥协,像被驯化的水牛被一条绳子拴住了鼻子。
紧接着,孔总果断地召集所有员工开周会(每周一次的例会)。孔总的话刚说完,吴燕立即离开座位,疾步走到会议室,打开会议室的玻璃门,进入有些闷的房间,安置好开会所用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仪,为会议的开始做好一切准备。
过了几分钟,孔总便坐在主席位上,激昂地讲述着他上一周参加创业大会的所见所闻所感,有条有理地分析着移动医疗行业的现状和政策走向,理性地剖析着公司的弊端,煽情式地宣扬着公司的理念和无比美好的愿景。可以出口成章的孔总,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一个前途无限的新行业,激情四射地描绘着公司的蓝图,悄无声息地栓牢信念不够坚定的员工,给一头雾水的员工们的体内注入了营养价值不高的心灵鸡汤。此情此景,不亚于世界第一成功导师——安东尼?罗宾,站在可容纳几万人的体育场中央的演讲台上,声情并茂地鼓吹着他那一套玄乎的成功学,激励着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的听众(其实,这些崇拜安东尼?罗宾的听众,都是花了不少钱,才购得一张昂贵的门票。)。
一个小时后,孔总才结束了他的讲话,按着他制定的游戏规则,起身,离开主席位,将主席位让给汇报工作的员工。他坐回专属他的位置——紧挨主席位的左手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各位员工上一周的工作内容和这一周的工作安排,认真地本子上记录着,作为绩效工资的一项考核指标。
冗长的周会,一直持续到了十二点,才结束。还剩下半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大家都人在曹营心在汉,难以将心思拉回到工作上,不知不觉,已飞到了外面的世界,脑海里一个劲地纠结着——该去哪家餐厅吃午饭和吃什么快餐。
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无情地流逝着。时针嘀嗒嘀嗒地走到了下午五点半,只专属于某年某月某日的五点半。大家正沉浸在自己手头的工作上,群上,忽然传来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周刚的信息——我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告诉大家,我得了急性胰腺炎,已入住新安市人民医院的消化内科,住18床。真悲催啊!
这条发在群上的消息,不亚于一颗炸弹在办公室爆炸了,大家的脑海一下子陷入了空白,不知如何编辑出一条合情合理的信息,发布在群上,似乎不敢相信这条消息是真的。这种难以言说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
杨强首先发话——小周,你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说病就病了?
刘红——就是嘛。我们还盼着你的好消息呢。谁知等来的却是坏消息。
叶雄——周刚,你不是忽悠我们吧。今天可不是4月1日愚人节啊。
周刚——我生病住院的事,是千真万确的,我没有忽悠你们的任何理由。
吴燕——小周,你好好养病,孔总会给你病假的。
朴博——要不,跟孔总申请,提前一个小时下班,我们去医院看望小周,怎么样?
杨强——这提议,不错。我支持。
一直沉默着的孔总,冷不丁跳出一条信息——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希望大家还是以工作为重,下了班,再去医院探望周刚,不算迟。
孔总不发话则已,一发话就惊人,一发话就镇住了每一个人。
孔总的信息,呈现在电脑屏幕,投影在大家的视网膜中,引发着因人而异的大脑的思考。这不亚于一瓢冷水洒在一堆燃烧得正旺的干柴,一下子就灭了火。正聊得乐融融的QQ群,忽然窒息了,大家都不再发言,都惜字如金,不愿意继续发表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再做无为的挣扎。
周刚下意识地回了一条信息——谢谢孔总的关心,谢谢大家的关心。我没事的。
熬到18:30分,下班了。大家都坐58路公交车,来到市人民医院探望周刚,除了孔总,一个都不少。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个装满苹果、香蕉、火龙果和雪梨的水果篮。杨强自告奋勇地提着水果篮,走在前面。
他们一伙十几个人,走到住院部消化内科的18床的病房,将狭小的病房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周刚正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左鼻孔上还插了一条软管,连接着一个封闭的空瓶子,神情憔悴,眼神黯淡。当看到公司的十几个同事,涌进病房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几滴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感动了,怎么还破费买了那么多水果?再说,我现在也吃不了东西。”周刚有些吃力地说。
“小周,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得的是急性胰腺炎吗?”人群中年纪最大的孔主任,有些心疼地说。
“嗯。说来话长。我今天上午去拜访房地产公司的李总,到了中午,我们就一起在他公司附近的海鲜餐厅吃饭,两个人总共喝了两瓶52°的五粮液。喝完酒后十几分钟,我左边的肚子就痛得难以忍受,坐立不安,甚至都想在地上打滚了。后来,李总拨打了120,把我送来了医院。然后,急诊科的医生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和触摸一下我的肚子,便强烈建议我住院治疗。我也不知咋回事,为了不落下什么三长两短,不得不听医生的,就办理了住院手续。然后,就成了这样。”周刚苦笑着诉说整个发病的过程。
“你这胰腺炎,十有八九是大量喝酒后,诱发的。好在诊断及时,治疗及时,问题不大。应该治疗一个礼拜左右,就可以痊愈了。你也不要太当心,以后,得注意点。”临床经验丰富的刘主任,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周刚的病情,也许是长期养成的惯性思维。
“小鲜肉。亏你还是在医疗公司上班的,连自己的身体都没照顾好,你怎么去说服你的客户,怎么让他们信任你?”刘红到了这时候,还一个死心眼地讽刺着周刚,像一对冤家似的。
“叶经理,小周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应酬喝酒的,导致了生病。这应该也算是工伤,公司是不是应该报销他全部的医疗费用。”杨强灵光一闪,振振有词地说。
“这个嘛。我也做不了主。能不能报销小周的医疗费用,是孔总说了算。我个人觉得,小周可以向孔总申请。怎么说,也是为了公司的业务,才这样的。公司给予经济赔偿,是合情合理的。”叶雄略微沉吟,淡定地说。
“小周,你家人都不在这边,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吗?要不我们轮流当你陪护。不收陪护费的。怎么样?”刘红改变冷嘲热讽的风格,温和地说,像母亲关心着生病的孩子。
“那倒不必。这样,岂不是耽误你们的工作了?我能动能说,打完点滴,直接按一下床头的呼叫键,护士就知道了。肚子痛了,或有什么需要帮助时,也可以按呼叫键,跟值班医生说就是了。一个人,应付得来。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都没打电话回去跟他们说,免得他们担心。”周刚云轻风淡般地说。
“没事的。大家都是同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直说。”朴博很有诚意地说。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真不用。我如果要打饭的话,直接跟医院的营养食堂订餐。况且,我现在还不能吃饭呢。再说,我这房间,还有两位同病相怜的病友,也可以互相帮助。”周刚笑了笑,淡定地说。
“祝你早日康复!”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雷同的话,作为道别的寒暄。同时,有些人招招手,有些人露齿而笑,有些人深情地回头望一眼,有些人径直走出了病房。
大家离开了,刚才还热闹的病房,瞬间就冷清了下来,像从炎热的夏天直接过度到寒冷的冬天。剩下孤零零的周刚,半卧于床头,黯淡的双眼,无精打采地观看着前方的电视,正在播放的是七点钟的新闻联播,气宇轩昂的主持人正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解说着有悲有喜的新闻。有时,他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头晕眼花;有时,不得不抬头瞄几眼正缓缓地滴注着的输液瓶,看看是否滴完了针水。那条透明的输液管,隔绝了纷繁复杂的世界,安静地悬挂在架子上,一头连接着他的静脉,另一头连接着治病的灵丹妙药。
周刚的肚子虽然不痛了,但心里却空虚得发慌,像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他莫名地揣度着——这令人讨厌的病魔是否还潜藏在身体里,伺机而动,准备卷土重来。以他的认知,解释不了胰腺炎的来龙去脉。他只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了医生的身上。也许,除了相信医生,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