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吗?”这位妇人和颜悦色地望着凉秋,问。
凉秋看了一会儿,茫然地摇摇头。
“秋儿,她是张雪茹的母亲,你小时候可爱吃她做的枣泥糖糕了。”父亲提醒着凉秋,“这次你能没事,全是她的功劳。”
“别这么说,许府帮我玄武派的忙实在太大了,这次幸亏我路过。可惜,还是没能抓住钟夫人。”原来钟夫人见凉秋晕倒后就要把她带走,谁知自己恰巧经过,和她恶战了一番,还把玉骨息气散抢了回来。张夫人本是许府门下的弟子,后来远嫁到西北玄武派,做了掌门夫人。
张雪茹,枣泥糖糕,玄武派……一个个看似熟悉的字眼刺激着凉秋,让她心里乱糟糟的。
“唉,也难怪,雪茹走的时候她也不过5岁,能记什么事呢?”张夫人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三刻了,要传膳吗?”香茗回道,她一直服侍许夫人,现在郁郁寡欢,看着许夫人下葬她差点晕了过去,一身素衣颇显纤弱。
“唉,该应付的还是要应付,所幸他们明天就走,”府主无奈地笑笑,“只是苦了秋儿,方才葬礼时你临时缺席还被问到,现在可是躲不过去了。”
凉秋释然一笑,这些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她已经推卸了太多太多的责任,现在她要一样一样拾起来。
坐在桌前吃着张夫人做的枣泥糖糕,儿时温暖的滋味在唇齿间回荡。她一边吃,一边对着那个小瓶子发呆:大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了,他还好吗?他知道娘已经去世,再也回不来了吗?
一顿素斋吃起来很快,众人各自回到住地,人去后,原本就气氛沉重的葬礼显得格外冷清。
“师姐,外面有客人找你。”一名师弟进来禀报。
“是谁要见?我先出去看看。”凉宇知道妹妹现在很累,但这几年在外面交到很多朋友,不知是哪个要来看她,也不好直接拒绝。
“在下秋水派二弟子叶子苏,携礼拜见府主,求见大小姐。”温和淡然的声音响起,许凉秋不由坐直了身子,朝外张望着。
见妹妹这般深情,许凉宇下令道:“让叶兄进来吧。”
只见叶子苏身边几人捧着几个礼盒,他先把第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大盒蜂蜜,蜂蜜本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可接下来子苏这番话却让众人啧啧赞叹:“这是去年冬天师父南游去山中采到酿造而成,桂花蜜乃蜜中之王,香气馥郁,味道清爽、甜而不腻,更有清热润燥的功效,师父很是喜欢,一直埋在院子里不让我们动,如今送给许府,倒不辜负这等好蜜。”
凉宇好医,深知桂花蜜难求,忙一脸感激地望着子苏:“多谢淑均夫人,这礼物不是花钱就能搞到的,叶兄,不过萍水相逢,难为你们如此用心!”
一脸敬佩地看向凉宇,子苏回答:“好货也得有识货的人。想不到公子还颇懂蜂蜜,幸好来时师父给我好好做过功课,不然在公子面前可就出丑了。”
下人接过礼盒后,子苏又呈上第二件礼物:“师父听闻许夫人去世十分悲痛,让弟子带来这串佛珠。这佛珠是多年前师父前往昆仑山圣安寺时请方丈正一大师做法所得,希望许夫人可以享平安极乐,走得安详。”圣安寺乃武学圣寺,方丈正一更是位得道高僧,在场的人无一不晓他的名号。见子苏可以拿出他开过光的东西,对这小小的秋水派,也不由肃然起敬。
许凉宇拿来后递给父亲,果然名贵!一百零八颗玛瑙白则如玉,红则如血,剔透澄澈,纹路精细。许府主见它这样名贵,一时迟疑,没有伸手去接。
叶子苏见状,忙道:“正一大师做法很是难求,今日府主若是不收,便拂了师父和方丈的一番美意了。”
“我佛慈悲,师姐一生行善除恶,身后更应走得圆满。师兄,不如收下供在师姐灵前吧。”张夫人劝道。
“这第三件礼物,就只是在下的主意了,”叶子苏看着凉秋一言不发,很是心疼,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其实这算不得什么礼物,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看到子苏一双明目间缭绕的愁烟,凉宇便悟到三分,扬声道:“爹,师叔,我们先走,他们之前来不及好好道别,现在定有好多话要说。只是叶兄不要逗留太久,妹妹已经很累了,又不能说话。”
众人走后,子苏急忙上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你怎么了?不过短短几日,你的腿也断了,话也不能说了,夫人走得仓促,你也不能折腾自己啊!”
凉秋神色哀恸,走得仓促,如果我一直留在许府,或许就不会这么仓促!
“那日你走得急,连萧落下来了也不知道,今天来我就顺便还回来了。”
接过这支萧,凉秋上下检查了一下,完好无损,萧身还被擦拭过很多次,他竟把我的东西如此放在心上,忽然想念起那日的《西江月》,凉秋把萧递了回去。
“这是……让我吹奏?”子苏心情不由好了起来,接过放在唇边,却不是那《西江月》。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日出入》的调子是极轻快的,句句又透着些许惆怅,听者未必悲伤。春夏秋冬的更替,从来与人间的耕作养息密切相关,人之一生,不过电光火石之一瞬;天地四时,则横绝万古而长存。本是祭祀日神的歌谣,叙人生短寿,去留难舍,然而去留舍去后,是大彻大悟。乘黄而去,追随仙神,有何不好!
箫声未短,人已睡去。子苏凝视着凉秋睡梦中凄美的容颜,喃喃说道:“我要在这儿呆上三个月,陪你渡过这段艰难。这不是师父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许夫人下葬的第二日,众人集中在主事台听府主讲话。“夫人逝世,本人心力交瘁,无法再担当府主大任,今日在天下豪杰面前将许府府主之位传于小儿许凉宇,愿许府中人亲之信之,重之省之!”
彼时凉宇正扶着凉秋的轮椅,听到此处一下愣住了:父亲从未与他商量,不知道是深思熟虑后还是匆促决定。
凉秋推推哥哥,示意他赶紧上台。
知道无法推辞,只好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听他念了一遍府规,把这卷书递给自己。凉宇正欲站起,父亲又拿出一柄剑,说道:“这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正则剑,许家世代所传,你好好用它,别辜负了。”
凉宇双手接过,不敢抬头,仿佛能看见父亲那充满穿透力,充满期待的眼神。
“好!”人群中忽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掌声雷动。
凉宇下台接受众人的贺酒,有的真心祝贺,有的讨好不迭,有的半信半疑。府主虽然是家族传位,可许府的前任府主退位后便甚少插手府中事宜,因而新府主的作风气派便显得尤为重要。如今不知道凉宇功夫如何,脾性如何……自然要小心应付。
待到凉宇微有醉意时,突然一个声音传出:“许府主。”
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过得片刻才反应过来,循声走去,回答道:“叶兄太客气了。我哪担得起这样的称呼,叶兄只按原来那样唤我吧。”
“少年英雄,可喜可贺!”叶子苏做了一揖,道。
“咱们一见如故,满座宾客,我只相信你是真心祝福许府。来,我敬你一杯。”凉宇说罢便要举杯对饮。
叶子苏忽按住他的手,端起两个碗道:“我怎么还好意思喝你的酒,你尝尝这个,如何?”递给凉宇一个碗,子苏也欲一干而尽。
凉宇接过爽快喝下,嘴里顿时流过一丝清甜,酒意大醒,心中说不出的好受,不由奇道:“好香!这是什么?”
“青龙茶,”叶子苏见凉宇赞好,便又斟了一碗与他喝下,“说来惭愧,这是师父寻了好些古方,又和我探讨着着意填了几味药,这次过来特意带着,让你笑话了。”
凉宇一听兴致起来,“当”的一声把碗摔在桌上,笑说:“该惭愧的是我才对!我自认为颇通医学,想不到在叶兄面前却落了下风。”
“是我师父懂这些,我不过背下来说给你听罢了,你才是医界新秀。”
淑均夫人这般深藏不露,想必秋水派自有其厉害之处,子苏,我还真不能小觑了。凉宇见行走江湖难得碰见知己,忙对子苏道:“今日咱们在天下英雄面前撮土为香,义结金兰,如何?”
比起许凉宇的热情,子苏显得淡然许多,他嘴角浅笑:“好。”
于是二人上了主事台,凉宇请父亲上来替他们在众人面前说句话,二人朝前跪下,双双磕头,凉宇念道:“小辈许凉宇,在此与叶子苏结为义兄,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小辈叶子苏,与许凉宇十分投缘,青天在上,义结金兰有此为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武功全废,身败名裂。”
许老府主携了二人的手,走至台中,朗声宣告:“小儿今当府主,欲与天下英雄为友。今和叶公子志趣相投,结为兄弟,望日后互相信任,互相扶持,大家待叶公子也当如小儿一般。”
乍听此话,台下一片哗然,凉秋更是惊异:叶公子好手段!寥寥几面就能让哥哥与他结拜为兄弟,情意深重唯大师兄可比。而自己昨晚也被他所感动,不知道他是真心相待,还是借着许府壮大秋水派?若还另有企图,那可就更糟糕了。想到此处,凉秋对子苏不由戒备了几分,哥哥是府主,很多事不便坦明,而自己一身病痛,心力交瘁,不怕得罪人。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二人既然已成兄弟,不如比一场,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待议论声渐消,不知何人一句又引起众人追捧。
这些人果真耐不住性子了!打探底细,这比武可是既省事又直接的方式,不论谁输,他们都有的看。本来是母亲的葬礼,却被如此打扰,身在许府,衣食无忧,却也有种种无奈。
凉宇心中百转千回,若不出战,怕失了脸面;若出战,又怕伤了情分。
“凉宇,咱们就打吧,胜败有什么要紧?”子苏轻笑,不知他武功如何,这一身的淡然从容,也叫人移不开目光。
“既然叶兄如此坦荡,咱们便分个高下吧。”凉宇话音未落,已抽出剑来。
子苏亦不示弱,抽出腰间一根木棍,横在胸前。
“哈——”一声长啸,凉宇的“锦旆汤汤”使得飘逸缠绵如细蛇出没,劲力也真似酒旆在风中飘扬时的股股雄风,子苏一时看不清来路,只以重制动,回了个“河南打擂”直朝凉宇劈去,凉宇一个后翻招式不变,一剑挑开那棍子却削不断它。叶子苏挑了个花式,棍子转了几转,行了招“火烧中天”,内力运至棍上,带着与气流摩擦产生的热气,直如火烧一般。
凉秋看得担心,却又啧啧赞叹:淑均夫人女流之辈,棍法上的刚劲竟然半点不输男子,光看叶公子所使便知一二。可这猛攻的打法需以大量内力做基础,叶公子怕撑不了太久了。
果如凉秋所料,二十招过去了,子苏额头已冒出豆大汗珠,脸色发白,棍也使不灵便了。凉宇原想点到为止,奈何台下众人叫好起哄,他只得继续应敌。不再恋战,使出自己最得意的一招剑法“绝险道开”反刺子苏手腕,子苏回棍抵挡时恰好撞上这一剑,只见棍成两端横飞去,虎口酸麻只作疼。当下佩服不已:“宇弟武功卓绝,兄弟自愧不如,多谢手下留情。”他知道若不是凉宇速战速决,自己定耗损大量内力。
凉秋见状,也不由松了口气:哥哥还拿捏得住分寸,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