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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1•

天色刚刚有了点亮气,从龙山矿西南角,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支呼,支呼,支呼,支呼……这声音,单调而悠长,在寒冬的夜间格外刺耳。这声音从山梁上急匆匆滚下来,填满了周围的沟沟壑壑。一霎那,支呼支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习惯于夜间活动的猫头鹰此刻也不甘寂寞,迅速加入了这个行列: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这个不大合拍的声音让整个旋律变得有的怪异,甚至让人感到恐怖。

支呼支呼的声音和猫头鹰呱呱呱呱呱呱的叫声渐渐地由强到弱,终于销声匿迹。这个时候,摩天岭的本来面目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

摩天岭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巍峨陡峭,高耸入云,其实只是一个不足三丈高的孤零零的土丘。离土丘不远,有一个圆圆的很像水塔的建筑物。

这里所以被称之为摩天岭,是因为它站是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起点高,自然而然就显得更高了。

摩天岭属于全矿的制高点。要说海拔,也就一千五六百米,比矿上的巷道高出五百来米。这摩天岭光秃秃的,如同瘌痢患者的脑袋,除了裸露的黄土就是东一撮西一撮的蒿草,只有数得见的几棵歪脖子树。那个圆圆的像是水塔的建筑物,是阎锡山执政时修的碉堡。阎锡山是SX的土皇帝,六十年前,土皇帝阎锡山在这儿就开了煤矿。

站在摩天岭,整个龙山矿一览无遗。东西走向的唯一的一条马路,北面依山而建的家属宿舍,南面的子弟学校、幼儿园、灯光球场,东北角的矿办公楼,福利楼、职工食堂,后沟里的坑口运输车场、机修厂,新建的洗煤厂……

这时候,还可以看到山下那条灰白的蚰蜒小道上,出现了一个人。从远处看,很像是一只虫子在艰难地蠕动。慢慢地,等走近了,才能看出那是个人担着一担水。

这个人的个子中等偏下,身体有点单薄,大概走的有点累了,停下了脚步,用衣袖擦了擦黑红的有点儿粗糙的脸和与年龄不符的花白的头发。然后,又开始走动。裤腰戴上拴着的手电筒一摆一摆,就像驴们肚皮下面提溜的那玩意儿。随着那人脚步的移动,桶里白花花的水一晃一晃,仔细听,还能听到水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

早一阵儿,那支呼支呼的声音就是这个下山担水的人肩膀上的空桶和扁担钩子摩擦时制造出的响动。

这人姓龙,叫有福,是摩天岭上唯一的住户。

2•

说起龙有福,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会用羡慕甚至带点嫉妒的口气说,这后生真他妈是名副其实的有福!

人们羡慕有福,主要是因为几件事情。

首先是有福的工作。

那天,是有福来矿的第五天。吃班中餐的时候,全班十来个人都集中在皮带巷,因为那地方宽敞,就成了饭场。有福天生的腼腆,不爱说话,等别人都拿了饭以后,有福这才来到送饭工跟前,接过了那份属于自己的班中餐。他款款坐在木头上打开了饭盒,然后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铁丝窝成的叉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有福原来领过一把不锈钢勺子,给丢了。他舍不得花钱买,就学师傅黑棒也窝了一个。

吃班中餐是一个班人最集中的时候,平时人们二个一伙,三个一组,你干你的,他干他的,没有闲谝的工夫。现在大家聚在了一起,自然而然就交流起来了。当然这种交流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你一句,他一句,你天上,他地下,天南海北地胡侃神聊,其中比重最大的当然是女人或者与女人有关的故事。不过,今天大家的话题却是每个人参加工作的故事。张三说,他来矿上是沾了他姐夫的光,他姐夫在局劳资处;李四道,他是花钱买的指标,整整一巴掌,五千!王五说,你小子花了五千还疼得不行,我有个亲戚花了二万六!零头也比你多。李四说,我那是四年前,那时候的钱值钱,五千差不多能顶现在的两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说到激动之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唯有有福像个没嘴的葫芦,一声不坑地吃他的饭,吃完了还用叉子仔仔细细地扒拉沾在饭盒边沿和角角里的大米颗颗,全然不管人们在说什么,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人们说着说着突然间静了下来,把目光齐刷刷的对准了在那儿蒙头吃饭的有福。有人就喊:哎,你怎么一言不发呀?有福一抬头,发现那么多人在看自己,慌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班长说,不怎么,大家都在讲怎么来的煤矿,你也说说。有福说,我是招工来的。送饭工笑得哈哈的,那声音震的巷道嗡嗡的,笑过之后说,谁不是招工来的?是问你是走的什么渠道。是有后门还是花了票票?有福说,是问这个。我没走后门,也没花一分钱。小马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下说,看不出你成天不吭不哈,还挺会讲故事。你是局长的外甥还是矿长的小舅子?有福一看大家误会了他,急急地辩解道:我没哄你们,我说的是真的。不信,我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那天一大早,我到临村的卫生所给我娘去买药。卫生所和村委会在一个院子里,我买上药从大院里边的卫生所出来后,听到村委会里有两个人好像是在为什么事争吵,就停了下来。有个人说,村长,你再考虑考虑,能不能通融一下。村长说,不行,也不是我和你过不去。那个人说,村长,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们矿领导的亲戚,办不了回去不好交待。村长说,你们矿上有的是机会,我外甥跟我说过好几回了。那个人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村长说,所以,你还是给我个人情吧,我也不白用你的。那个人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答应下一次一定给你。村长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知道?那个人说,看样子,是没有一点余地了?村长说,没有。那个人说,就让指标作废?村长说,作废就作废。那人说,弄一个指标也不容易,作废了怪可惜。村长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说,怎么办?要不从现在开始,谁第一个进了这个门,就把指标给谁,同意不同意?村长说,行。反正都是我们村的人。

噢,我知道了,第一个进门的人就是你。小马说。

有福说,是。我一进门,村长傻了眼,问我是谁。我说我不是你们村的,是来这儿的卫生所给我娘买药的。这下,那个招工的人倒乐了,说这是天意。

看来,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咱们怎么就遇不上?班长说。

谁叫你爹不给你起个好名字来。送饭工说。

3•

等有福两手攥着扁担的穗子,一步一步吭哧吭哧爬到自家门前时,只见头上像冒着气的蒸笼,黑黑的眉毛成了白的,厚厚的嘴张得大大的,圆圆的脸涨得红红的。按说,刚刚三十出头身体还算可以的有福担一担水不应该累成这个样子。可这儿是摩天岭。那路,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像一条灰色的蛇,缠在了山上。一步一步都是上坡,累了能放桶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几处。假如下了雪或者是雨天,走起来更是一步一挪,稍不谨慎,人滑倒了不算,担的水桶或者是担着炭的箩头像球一般骨碌碌滚到了山下。一切还得从头再来。

有福提起桶来,让水细细地往瓮子里往水瓮里流,这样,水的声音就小一点。紧小心慢小心,床上的女人还是醒了。醒了的女人就坐了起来。

还早哩,冷瓦瓦的,起来做甚哩。有福说。

今天街道上有事哩。女人就拿衣服就说。

有福这时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桶,来到炉子跟前,揭开盖子,提起火炷噌噌噌捅了几下,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地长了起来。小屋里,不,应该是碉堡里立马就暖和多了。女人回过头来,看了有福一眼,说,你也是,等天气暖和点了再担去吧,又不是一点也没吃的了。

有福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就说,没事,也不是太冷。你看,我头上还出水哩。

女人扭过头来的时候,有福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眼前的女人如一朵出水芙蓉。那脸,白里透着粉红;那眼,大又不显得呆板;那嘴,小小的,自来红,根本不用涂口红;那眉,天生的齐整整的,该宽的地方宽,该窄的地方窄,该弯的地方弯;那头发,有齐肩长,顺顺溜溜,金黄金黄的,但不是染的,好像她娘生她的时候就掐算到有一天会时新黄头发似的。

这么个美人坯子怎么就嫁了有福这样一个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无权无势又无钱的男人?

这其实就是人们羡慕有福的第二个理由。

4•

北方的春天,尤其是农历的小满前后,农村动工的人家便多了起来。人们之所以挑这个时候修房盖屋,是因为这时候的泥水好,抹的墙,盖的房屋结实。那天,在北方的一个农家小院,一个后生正站在凳子上抹正面窑洞的墙,身上脸上糊了一团团大小不等的泥巴。

一个老年妇女端着碗水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对抹墙的男人说,有福,喝口水。

有福下了凳子,从老年妇女的手里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空碗递给老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有福,歇一歇吧。老年妇女关切地说。

娘,不乏。这几天我得抓紧时间把家里的营生做完,探亲假一到,我就得回矿上上班去。

俺娃就不能多住上几天,你计计婶婶那天说要给你说个媳妇。

娘,人家是随便说说,像咱们这要啥没啥的光景,人家谁跟咱哩。

谁说咱要啥没啥?俺娃可是煤矿工人,每月挣着公家的工资,还不如个成年累月在地里碰黄土坷垃的?

娘,咱也就是个轮换工,又不是人家正式工。

轮换工咋啦?轮换工也是工人。娘说完拿着碗回了窑洞里。

有福看着娘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就又上了凳子,继续干他的活儿。

这个时候,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到有福家的门前,那个年纪大的女人推了推门。

门一响,院内的几只鸽子哗啦啦飞了起来。年纪大的女人站在那儿问,这是有福家吗?

听到有人喊,有福回过头来答应,是,我就是有福,你是……

年纪大的女人拉了一把和她相跟的年轻女人,说,快进来吧,可算找到了。然后又问有福,你娘在不在家?

有福连忙答应说,在,在。然后大声喊道,娘,娘……

有福娘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走。一出来看到那妇女便热情地说,啊呀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他计计婶婶,今天大清早我就听见喜鹊喳喳地叫,我就猜今天一准有贵人要来。这闺女是……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闺女,给咱有福说的媳妇。

有福听说是给他介绍的对象,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眊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眊,他的心里便咯噔响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见过不少女人,也看过电影、电视,包括挂历上的女人,他觉得她们都比不上她。她一进了这个院,连破旧的院子顿时也亮堂了许多。不过他想了想后,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了。这样漂亮的女人,他这破窑旧院能放得下吗?这样喜人的女人,他能伏住吗?

有福,这就是你计计婶婶,快进家。有福,还愣着干啥,快出去割点肉,咱们今天包饺子。娘催促道。

有福答应着出了门,临出门时还忍不住回过头来瞭了一眼。

有福娘说,他计计婶婶,我们家有福啥也好,就是有点太实诚。

这就对了,我们改莲喜欢的就是这老实后生,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福气。

5•

趁着两个老人在西窑里包饺子的工夫,有福和改莲进了东窑里。其实,这是张改莲的主意,要依有福自己,他才不敢哩。两人一个在炕的东边,一个在炕的西边,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张改莲用手绞着自己的长发,贾有福在扣指甲缝里的泥巴。

你在矿上干什么工作?还是张改莲耐不住,首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下坑。有福说。

下坑怕不怕?

不怕。我在综采队。

综采队?张改莲自然不知道综采队是干什么的。

综采队就是综合采煤队。采煤机前边割煤,支架跟在后边护着顶板,防备顶板掉下来砸着人,保险得很。说到坑下,有福的话似乎多了一些。

村里头的人们一说起煤矿,就说那里不安全,经常出事。

那是他们没到过现在的煤矿,不了解那里的情况。等你去了以后,我领你到坑下参观参观。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去?张改莲突然问。

我知道你看不起煤矿工人,我知道我们家穷,我长得丑,配不上你。有福有点沮丧的说:

谁说的?

不用谁说,我能看出来。像你这样好看的姑娘,应该找个有文化、坐办公室的,起码也找个有技术的男人。

说实话,谁不想找个有钱、有权、长得帅、人品可靠样样都好的对象。可那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找到。现在稍微有点办法的人就靠不住,就这山望见那山高,就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

你说的倒是事实。听说我们矿上就有好几个在外面包小姐的,老婆知道了不让,就和老婆离婚,有咽不下这口气的就离了,可大部分还在凑合着。现在有钱的男人还怕没人嫁?人家前面离,后面排队的就有一长溜,娶的还都是有文化有长相的大姑娘。

所以,我觉得与其找个靠不住的花花公子,成天怄气,还不如找个老老实实的人,实实在在的过日子。

有福心里一喜,忍不住问,那你同意了?

张改莲想了想,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真的?有福还是有点不信。

真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行,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一百个,我也答应你。有福迫不及待地说。

你答应我什么?张改莲反问道。

有福这下给问得愣住了,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改莲。

看有福答不上来,张改莲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没有甚,就一条,咱们暂时不要结婚。

不结婚?有福没有想到张改莲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我没有其它的意思。我是说咱们先在一起处上一段时间,如果双方觉得合适了再办手续也不迟,省得以后后悔。

也行。有福考虑了考虑,认为张改莲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张改莲接着说,第二……

还有?有福脱口而出。

怎么,嫌多了,你刚才不是说……

不多,不多,你说,你说。

第二,我要跟你到矿上去,不在村里住。

这次,有福连想都没想就说,行,行。

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有什么就置办点什么,没有就算了,用不着借钱欠债,以后自己有了钱想买啥还怕买不下?张改莲的话很是通情达理。

有福说,好,好,好,我都答应你,不过咱也不能太寒酸了,让人笑话咱。

还有一点,既然咱们要结亲,今后要在一块儿过光景,有些事情我也不想瞒你。我已经不是大姑娘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吧。张改莲又说。

有福一脸茫然地望着张改莲。

真的,我不想哄你,我曾经和别人有过孩子。张改莲一脸真诚地说。

孩子呢?

打了。

怎么,他不要你了?

我们就见过一面。不说了,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你要同意,我马上就跟你到矿上,你要是有顾虑就等几天,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咱们再联系。

不用考虑,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什么条件也答应你。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知道死受,老老实实上班,咱们结婚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有福很是痛快地说。

有福,你放心,我张改莲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赖女人,我既然嫁了你,我就会和你正正经经过一辈子。

我信。改莲,其实,我早就认识你。有福说。

你认识我?张改莲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不可能。

不是认识,是见过,听说过。那年我去县城,看过你们演出。

那是四五年以前的事情了。就是那一次,他说他从BJ下来为歌舞团物色歌唱演员,我就信了他,就……

6•

其实,被张改莲迷住的不止是有福。

杨志刚后来跟张改莲说,你的眼睫毛好像是鱼钩子,一下就钩住了我的心,想脱也脱不了。

别看杨志刚半年前殁了老婆,可杨志刚不是那种在生活上很随便的男人,一般的女人他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凭他的条件,三十正当年,一米八零的个子,长得英俊潇洒,还是矿综采队的队长,找个女人根本不用发愁。就说蒙蒙吧,大学毕业,25岁,未婚,在局里的电视台工作,人材也不错,这条件够可以了吧。还有一点,蒙蒙的父亲是龙山矿的矿长。现在,有许多人想找靠山还发愁找不着呢,就凭这一点,即使蒙蒙的条件差一点,也不怕没人攀这个高枝。可杨志刚就是不表态。

第一次见到张改莲是在他们队的会议室。那天是他值班。等楼道里的电铃响过之后,上班的工人们陆陆续续都进来了。班前会还没开始,从会议室外边进来五六个妇女。

领头的杨志刚认识,是新生街居委会范主任,经常来坑口给工人们服务,不是缝补衣服,就是送米汤、包饺子。他忙站起来招呼,范主任,欢迎欢迎。

范主任微笑着说,杨队长,今天我们是来慰问大家。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属们自己做了几副安全鞋垫,送给大家。其实,范主任说的安全鞋垫,是指绣着鸳鸯、龙凤、并蒂莲等图案和有关安全生产字样的鞋垫。

杨志刚接过了一沓鞋垫,说,范主任,东西不在于多少。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我代表队里的全体工人,感谢你们。

杨队长,怎么这么客气,矿工和家属是一家人,你们天天保证了安全,家属们在家里也就放心了。咱们是根连着树,树连着根,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少不了谁。今天,我们还带来了文艺节目慰问大家,让你们在家里开开心心,乐乐呵呵,下了井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下面就让我们的小张为大家演唱一首《红兜兜情》。

谢谢你们。大家热烈欢迎。杨志刚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这时候,原先站在后面的张改莲不声不响走到了会议室的中间。

看到从后面走出来的那个年轻女子,杨志刚的眼睛哗地亮了一下。

那天,张改莲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开领衫,白色水洗布七分裤,白色高跟凉鞋,往那儿一站,顿时让炎热的夏天凉爽了许多。只见那她不卑不亢的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抿了抿红红的小嘴,向大家轻轻的鞠了一躬。然后,头稍稍向后一甩,金黄色的头发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如瀑布凝固在肩上。这当儿,范主任打开自带的录音机的旋钮,瞬间,悠扬动听的音乐如溪流在会议室里流通起来。

风儿轻,月儿明,

姑娘灯下舞银针。

千线缝,万针行,

针针线线姑娘的情。

红兜兜伴哥下矿井,

愿哥哥煤海显神通。

…………

会议室里,杨志刚和他的工人们全神贯注,往日乱糟糟的会议室里如今静得出奇。大家自觉地停止了嬉闹,闲聊,连呼吸也是轻轻的,生怕因为自己的声音影响了美妙无比的歌声。

甜美的歌声引来了不少观众。其它队组的人也闻声赶来。不过,他们只能站在会议室的外面。

不大工夫,外面的人就把会议室的门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们听得如醉如痴。张改莲唱完了,人们还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道鼓掌。仿佛入了定的和尚。直到有人清醒过来,鼓开了掌,大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礼。随后,不约而同的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张改莲礼貌的向大家点了点头,随手擦了一下鬓角因稍稍紧张而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杨志刚过去一把握住张改莲的手,说,谢谢,谢谢。

张改莲的脸呼地一下红了。杨志刚的手劲太大了,捏得她啊呀了一声。杨志刚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大家用掌声和目光送走了居委会的人,然后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杨志刚从会议室外边回来,环视一下,说,时间不早了,开始学习每日一题吧。今天每日一题的内容是顶板管理……

班长有点纳闷的望望杨志刚。按照以往的习惯,每日一题的学习是由他来组织,队长从来也没有过问过。学过每日一题后,杨志刚又说,大家起立,唱煤矿安全生产歌,唱得精神点。说罢站起来,吼了一句:滔滔煤海,闪闪乌金,预备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日里人们唱这首歌的时候,是跟着电视唱,唱的时候一个个半闭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而且声音也是少气无力,像没吃饱饭,完全是应付差事。可今天大家的声音洪亮有力,斗志昂扬,还特别的整齐,把个会议室震得嗡嗡的。

唱完歌儿,杨志刚又领着大家开始宣誓,自保互保,遵章守纪,团结协助,安全第一……

每次想起这些的时候,杨志刚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今天,他安顿早班的人下了坑,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笔挺的西服,配上雪白的衬衫,猩红色的领带,铮明瓦亮的皮鞋,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帅呆了,酷逼了!难怪技术员小刘说,杨队长,你快赶上发哥了,今天是去相亲还是配对?

杨志刚笑了笑说,你忘记了,今天矿上举行安全文艺汇演,咱们队还得出节目呢。

噢,就是你们四个人唱的那个《班组哥儿们亲兄弟》。

7•

有福手里提留着两只空桶,正准备出门。张改莲看他那样子,就说,别担了,歇歇吧。

有福说,再担一担水瓮就满了,吃了饭,还得去俱乐部看节目。

张改莲问,你们也要去?

领导开会时说来,上二班的人必须去,谁不去就不让谁下坑,还要倒罚50元。

看有福执意要去担水,张改莲也就不再言语了。就舀水淘米,准备做饭。

有福把空桶放在地下,拿起立在门口的扁担,他没有马上担桶,而是打量起自己现在的住处。

这个外形与众不同的建筑物其实是一个废弃了经过加工改造的碉堡。

这样的碉堡在这儿不止十个八个个,只是随着岁月的轮回,它们大多被消磨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凤毛麟角。摩天岭这个碉堡之所以能够保留到现在,成为矿职工子弟学校青少年德育思想教育基地,有福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8•

那一天有福去串门,来到了住在摩天岭下的老乡家中。当他仰脸看到那个光秃秃的黄土圪梁时,那张本来显老的脸上的皱纹瞬间圪挤到了一起。

哎,那是个甚?有福的头仰了仰,问它的老乡。

有甚哩,还不是黄土圪梁。老乡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说。

我是说那个东西。有福指着黄土圪梁旁边那个圆乎乎类似老家过去放粮食的囤子说。

你是说那个?那是个多少年前修的碉堡,烂了。

有福过去只是电影电视上看到过那东西。今天,这玩意儿让他感到神秘,好奇。

灰色的天空下,那个破旧的碉堡像一只冻僵了的野兽,静静地卧在那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这是因为它早已丧失了曾经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功能,不再是杀人的工具。现在,它的顶子也没有了,把自己的全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周围的墙壁参差不齐,如同老年人走风漏气的嘴巴;碉堡里淤了半截土,长满了杂草和蒿子。这个碉堡大约有5米高,是用水泥和石头砌的,曾经很坚固。碉堡呈圆形,内径约3米,只是它的墙壁薄厚不一北边的仅为南边的二分之一。碉堡的西北方向伸出一个3米宽、4米长的半圆,看样子是人休息的地方。碉堡的一侧有进出的通道,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了望孔和射击孔。

据煤矿志记载,在残堡的南面,是一条叫高家河的山沟,RB人统治这里八年的时间里,这里成了矿工们葬身的地方。一年四季尸横遍野,狼狗成群,连嗜杀成性的RB人也感到心惊肉跳,他们在这儿立下了一块“慰灵碑”,上面写道:……采煤所从业人员中,勤恳劳作,日夜不懈,不幸而变故,发生殉职殒命者,年以数十人计,此等从业者,大抵皆游乡离子,或无人收敛,即或安葬,亦了草事,以致尸骸狼藉,触目皆是,既无以慰死者亡魂,又于观瞻有碍,且于炎热之时,成为疾病发生之源故……

当然,刚刚来矿上下坑的有福不可能知道这些。

有福围着那个碉堡左看了右看,美得不亦乐乎。心里说,这阎锡山真是个好人,知道老乡几十年后需要个住处,就在这儿修了这么个碉堡。尽管这碉堡旧了,破了,但拾掇拾掇就能住人,比盖房省钱省力省事多了。让有福感兴趣的还有,自己屁股下面这个叫摩天岭的黄土圪梁,它距离碉堡顶多也就一丈多的样子。

这摩天岭远看像一个大馒头。看了看那土,有福乐了。那土是立土,很适合掏窑洞。有福对这个很内行。他们老家到现在依然有住土窑洞的。用老家人的话讲,窑洞是“冬暖夏凉神仙洞”,住着舒服。而且,掏窑洞省钱,不用垒墙,不用搭顶,只要有力气就行。他步了步那个地方,掏三间窑洞富富有余。中间是过道,既可以行走,又可以放些杂物。过道两面,一边一个住人的卧室。即使有了孩子,也不用发愁住的地方。另外,这儿的土质还不错,可以栽树,对,栽上各式各样的水果树。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能卖钱。几年的工夫,他就会让这儿大变样,绿树成阴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果实累累的花果山。

这地方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水和电。不过,有福不在乎这些。没有水,不会到山下的沟里去担,远是远了点,但那水是没有污染的泉水,好喝,熬下的稀饭黄愣愣的;没电,就做把电石灯,一样的照明,还省得掏电费。

9•

促使有福下定决心要盖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个让自己尴尬难堪的新婚之夜。

有福在矿上住的是单身宿舍。尽管有福那个家连他在内住着3个人,宽宽畅畅,但有福不想在那里住。有福不想住在单身宿舍里是因为他觉得住在那里不方便。去年,同屋的一个工友领着结婚不久的媳妇来了,他和另外一个工友同屋卷起了铺盖又找了个地方。没住几天,那个屋里的人的家属也来了,他只得再次搬家。其实,这是常事,住单身宿舍的人都是个这,一个月说不准要挪几次窝。现在,轮到他撵别人了。

那天从老家来到矿上,有福去队里请了假。并且通知了几个老乡和一个班的工友。等他回到宿舍里里,看张改莲正用往窗户上贴囍字。便好奇地问:这是你剪的?

这有甚稀罕,我们村里会剪窗花的人多着哩。

我告了七八个人,加上你和我,满打满算也就一桌人。地点就在矿上多经公司开的那个青年饭店。

要我说,咱们就在家里做吧,麻烦是麻烦点,可能省点钱。

在家里做麻烦不说,咱少锅没灶,问人家谁借哩?

我看咱们楼上也住着家属,咱们就借他们的用一会儿。你跟人家说说好话,现在时间还早哩,能赶得上。

可借下东西,又到哪儿找人哩?

找什么人?

做饭的大师傅.

我来。怎么,你不信?

那天,有福可算开了眼界。在客人们到来之前,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四荤四素八个凉菜。桌子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凳子不够,他们就把两边的床拖了拖,当凳子用。等来人都坐好以后,只见张改莲挽了挽袖子,手执炒瓢,乒乒乓乓一阵挥舞,八个色香味具全的热菜便出现在了桌子上,把来祝贺的几个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他们在欣赏新娘子漂亮的容貌和品尝新娘子的出众的手艺时,一个个心里很不平衡,他们怎么也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才不惊人貌不出众的有福怎么就能有这样的福气,娶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女人!真的是因为他爹他娘给他起了个好名字?

小马那天喝高了,喝得满嘴胡话。一会儿叫张改莲嫂子,一会儿喊张改莲有福弟妹,最后爬在桌子底下呜呜哭了起来。有福知道,小马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二年前他花了整整一万块钱从SC领回来的媳妇撂下不满一岁的娃娃跑了。他们那儿是个不通汽车的穷山旮旯,村里的男人又一多半是光棍,村里的姑娘一个个都嫁到了山下,可几年也娶不回个媳妇来。

当他们酒足饭饱后,一个个跌跌撞撞从房间走了出来。作为新郎、新娘的有福和张改莲自然也跟了出来。

其中一个说,有福,你小子真有福气,娶了个仙女一般的老婆。

另一个对张改莲说,你们都回去吧,准备准备上夜班。

有福说,我今天不去了,跟队长请了假。

张改莲看了牢拴一眼,笑着对他们说,小马,他们喝多了,你路上招呼着点。哎,有福,你看差点儿忘了,让小马给你们队里的领导带点烟和糖。

有福答应着回家拿出了烟和糖,塞给了小马他们。

10•

看众人走了,有福和张改莲这才洗锅刷碗,收拾床铺,准备休息。单色宿舍里都是单人床,有福和张改莲就把两张单人床并起来,张改莲把有福原来的被褥和新带的被褥铺好,

对有福说,忙乱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有福随手插上了门,脱了鞋就要上chuang。

哎,就这么睡呀?张改莲问。

有福愣了,结结巴巴的问:怎么……

也不洗洗脚?

每天洗澡,忘了今天没下坑。

以后要讲卫生,勤洗涮,有老婆的人了,要不让人家笑话。

是是是。有福听话地回答。

有福洗过脚后正要起身,张改莲说,这就行了?

有福翻来覆去看了看自己的脚,说,洗干净了呀?

张改莲嘿嘿嘿笑了,说,袜子呢?

有福不好意思地说,我把这给忘了。

张改莲从有福的手里夺过了袜子,洗了起来。有福在一边看着,脸上笑吟吟的。

张改莲把洗干净的袜子搭在地下的铁丝上,看有福还在看她,就问,看什么,不认识?

有福说,你长得真好看。

张改莲问,哪儿好看?

哪儿也好看。身材,眉眼,鼻子耳朵,样样都好。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哪儿有这样夸自己老婆的。

不是我自己夸,凡是见过你的人都这么说,真的。

张改莲听了这些以后,鼻子有点酸,眼角湿漉漉的。说,睡吧。

有福有点不知所措。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乖乖地上了床。

张改莲看有福躺下,便关上了灯。

黑暗中,有福大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顶棚。

张改莲看了一眼身边的有福,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张改莲问,你睡着了?

睡不着,不瞌睡。

过来吧。

有福的身子刚刚挨着张改莲那像缎子一般的肌肤,正要翻身,砰砰砰,有人敲门。

谁?有福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问。

公安室的。

我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有福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不怎么和蔼。

睡下了不能起来?快点,我们是来检查的。外面的声音比他的更高,更气粗。

张改莲摸索着要穿衣服,有福按住她,说,你睡的吧,没事。说着披了件衣服下了地,开了灯和门。

从门外进来两个人,其中的大个子用手电筒指着床上蒙着头的张改莲问,那儿睡的是谁?

我老婆。有福理直气壮地说。

登记来没有?小个子问。

登记?没有。有福以外他们问的是结婚登记,话语明显地少气无力了许多。

不登记让派出所查住了按**处理,你知道不知道?大个子说。

你们家才**哩!张改莲一掀被子,把头探出来气呼呼说。

哎,你咋这样说话呢?你们不登记有了理了?大个子也火了。

你凭什么说我们**?你有什么证据?今天要说不说清楚,我到矿上告你去。

嗨嗨,今天碰了个刺儿头。走,跟我们到矿上去,我就不信你这个羊不吃麦子顺垄垄蹿!大个子说着就往张改莲跟前走。

你来,有本事你过来挨上我一下?张改莲爬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那两个人。

谁,这真的是我媳妇。不信,你打电话问一问我们村里。有福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又从桌子的一个瓷盘里抓了把糖,说,来吃根烟,吃颗喜糖,我们今天刚刚从老家来。

你说的是真的?小个子接过了烟,问。

有福,你告诉他们电话号码,让他们现在就打。张改莲斩钉截铁地说。

大个子看看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来了个顺水推船,我们也是在例行公务,现在宿舍的管理比较混乱,什么人也有,万一出了什么事对谁也不好。这样吧,你现在到楼下的管理室登记上一下。

有福,我和你去。张改莲说着就要起床。

不用,不用,填个表就行了,一会儿的工夫。小个子说。

你们先走,我马上下去。我们有福没文化,写不了字。张改莲说的倒是实话。不过,她更担心的是有福的人身安全,怕他们对有福动手。她家就住在乡里的派出所附近,她了解派出所那些民警们的所作所为,她估计矿上公安人员的素质也强不到哪儿。

如那两个人所说,有福和改莲下去就填了张表,前后用力不到5分钟。表是张改莲亲手填的,张改莲那一手漂亮的字让他们汗颜,自叹弗如,那张漂亮的脸更让他们垂涎三尺。

回到了宿舍,张改莲还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倒是有福的肚量大,嘿嘿一笑,说,现在这年头,这点事算个甚。公安科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凭关系和后门进去的。十有八九是旷工打架不上班的流氓赖皮。这些人正经事情办不了,歪门邪道他们比谁也内行。就能欺负老实人。工人们说他们是“好人的害,赖人的菜”。

等两人的情绪慢慢好了,正打算睡觉时,谁知道门又响了起来。

这次来到不是公安科的,而是和有福一样,在这个家有居住权的同屋的人。而且,和他们一样,也是一男一女。

同屋不好意思地解释:车晚点了,要不天黑之前就来了。

已经深更半夜了,能到哪儿去找住处。于是,那天晚上,在这间宿舍里,同时住了两对年轻夫妇。因为屋里就3张床,有福他们用了两张,后来的那对夫妇只好挤在了一支单人床上。为了方便,有福在中间搭衣服的铁丝上吊了块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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