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依夜国的礼，新婚夫妇头天上午是要拜父母的，寓意百世孝奉，寻常人家的升斗小民况且如此，这规矩到了夜府里自然更加苛刻。说是要媳妇儿早上煮手团的糯米芝麻丸子给公婆送去，又要丈夫领着小队的锣鼓钟磬儿放着鞭炮在宫里走上一整圈，无非都是取个团团圆圆、生活甜糯的说头。
离安是很欢喜热闹的，头天晚上就选了府里最好的钟鼓手编成一排排的小队，只是起的有些晚了，慌慌忙的跑出去又落下了冠冕，再等回来取好，归置好一切我们正式出门已经是敲第三遍钟，三遍钟搁宫里规矩新婚夫妇应该已经候在大殿外面。等三步并作两步的我俩急急忙忙的赶到夜府大殿时，夜府里的第四遍钟都已经响了多时，夜君易怒我是知道的，离安自然也是知道的，新婚燕尔第一天睡过了头搁在寻常人家已经是让主家很没面子，放在这深宫大院里，如此的行为，夜君一怒之下削了我的妃位也并不荒唐，虽然我其实并不十分在乎。
禀了当值的公公，我和离安蹑手蹑脚的进了大殿，夜君早就端坐在大殿上，四姨娘是离安的生母，自然也早早的进殿坐在夜君一旁，我端着个金丝小碗，站在离安身边，夜君一直没发话，我想是怒了，既然夜君不说话自然也轮不到我和离安说话，都不说话便只能站着，离安站着只是为晚起羞涩，我却不得不顾忌手里端的这口小碗，虽然不重但晃晃荡荡总要担心洒在大殿上，便腾出一只手来偷偷的掐离安。
“哎呦……”鬼知道离安叫的那么大声，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倒是殿上的夜君发话了。
“昨晚睡的可好啊？”
“劳父君挂念，我和萱儿昨夜睡得很好。”
“睡的好所以便忘了请安？”夜君的语气骤然冰冷冷的，我知道这是真真闯了祸。赶紧在心里盘算着主意。
“夜君可是因为我俩迟了来请安恼了？”
“哦？你倒是聪明，依照你的意思等了你俩个一个多时辰我是不该恼了？”
“夜君不该恼，”离安紧着拽我，我却估摸着心里的注意差不多，”夜君恼是因为离安昨夜娶了我，按照宫里的规矩，早上三遍钟响时离安和我就该来拜父母。这自然不错，只是这是宫里公子娶小姐的公婆礼，今日行却是不该的。”
“不该？你倒是说说怎么会不该，莫不是离安不算我的儿子，还是我并非娶儿媳妇儿反倒成了嫁女儿？”
“离安自然是您的儿子，您后一句说的却有些在理儿了，您昨日不单单只是迎娶儿媳妇儿，自然也是在嫁女儿。”我知道假使我不说，这样一门亲事没人会当作夜君嫁女儿的婚事，毕竟在宫里，有着夜君很多个女儿却只有离安一个儿子，但从道理上讲，我说的是断然无错的，我身份再卑微，毕竟是正经八百的夜君女儿。
我如此一说，殿上又安静了，我估计夜君在揣摩着我说的话，在夜国夜君是至高无上的，甚而他的话不管有无道理在这片土地上都能算做天理。但他也是不愿意落人口实的，毕竟再怎样他希望他说的话不仅是威严的，也是能让旁人信服他说的有理。在百官面前他是如此，如今在他儿子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面前更是如此。
四姨娘已经开始跪着央求夜君饶恕了我和离安，说我俩是小孩子脾性，夜君抖抖朝服上的褶子让人拉开了姨娘，我知道四姨娘在夜君眼里是没什么地位的，若不是离安生母的缘故她恐怕连到这大殿之上坐着的权利都没有，离安也早就没了分寸，从小身为乖儿子的他从未真正的惹过夜君生气，包括我，在这大殿之上面对一个盛气凌人的王者，也不过是强迫自己镇定不怕。
“即便是同时迎娶媳妇儿和嫁女儿，那又如何？”夜君这算是默认了我的说法。
我抖抖绸袖子，”夜国的礼，迎娶媳妇儿要晨起第三遍钟拜见公婆，嫁女儿的理，却是下午敲了头回钟回家拜见岳丈，夜君既然是同时迎娶儿媳妇儿和嫁女儿，我和离安当间取了个时辰来拜父母，血亲的父母，不算失礼吧。”其实我是不怎么了解夜国礼仪的，夜礼繁多，若是真的条条历历都寻思清楚估计少说也是研习几个月，甚而很多礼仪司的礼官都是背不完全的，我单单知道最基本的夜国娶媳妇儿和嫁女儿的规矩罢了，这样的情形——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些牵强附会，不过是赌夜君并不想真的罚则我们，给了他个台阶。
“哈哈，你这丫头，嘴倒是厉害，离安以后你俩可真有的掰扯了。”夜君一笑，我知道是没什么事了，刚才离安死死握住的我的手也终于松开了。
“你手上端的圆子是不是该呈上来了，凉了的东西我可是不爱吃的。”
我赶紧递了上去，”萱儿自小没见过母亲，也不知道做的这圆子，合不合夜君的胃口。”
夜君笑声一顿，”不必再叫我夜君，你是离安的妻子，又是我的女儿，今日起便随离安喊我君父罢。”我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宠了，旁边的离安也是很高兴，我俩便忙忙跪谢了夜君。
“萱儿，你可记得前些日子，我跟你说东巷子的圆子不如西街的好吃？”
“萱儿记得。”
“你可知道同样的佐料，同样的做法，为甚味道差了许多？”
“禀君父，萱儿不知。”
我以为接下来夜君会传授我什么关于制作芝麻圆子的不二法决，想着以后做了说不定能凭此讨夜君的欢心，毕竟无论喜不喜欢夜君，他是离安的父亲，如今又不仅是我父亲还是我的君父，自然是竖起耳朵听得极仔细的。
“哈哈，因为——因为东巷子的圆子搁的糖多。”
“……”
果然夜君比我懂得多，当然也未必多很多，至少今日看来在芝麻圆子的制作上，半斤八两。
离了夜君大殿，离安拉着我一溜奔着东花园去了，路上离安一直嚷我胆大，先是埋怨我百朝会时敢胡乱编个名头谗听夜君，又说我这次不该那么鲁莽，万一夜君动了怒如何如何。我知道离安是担心我，离安小我半岁，如今成了我的夫君仍旧是小我半岁，于是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厌了就喊他离安阿弟，他便又会很羞，羞着羞着又开始装作很威严，”你是我的太子妃，对夫君不敬回家是要罚你侍寝的”，然后又会绷不住的突然笑场。我就又开始惆怅，这样的离安，以后会是个怎样的夜君，未来的夜国，又该是个如何的夜国呢。
进了东花园，我才知道离安是安排好了的，从莺儿到离安的贴身侍卫都被屏蔽在了园子外面，然后一碟清酒、一抔应时令的荔枝果，还有新打的木槿骨朵糕。离安扶我坐下，又斟满两只酒杯，”落萱，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你突然便仓促促的说要娶我，我哪里会知道”，我脸上一羞。
“你不知道，那天百朝会我听了你的琴，就笃定了你是我一生的妻子，那之后我常想去见你，只是用了半年才说通了母亲，你不要怪她，母亲她，她并非不喜欢你……”
“我知道，姨娘待我很好，我若是有了儿子，也未必愿意他娶一个瞎了眼睛的女子。”
“那你知道为什么后来娘亲又同意了我娶你？”
“为什么？”
“我跟娘亲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的，但你看不见我，所以你是不能一见钟情我的，于是我就很着急，特别特别着急，着急到我见不到你，便偷偷跑去听你给君父弹琴，便偷偷跑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这片林子里嗅你留下的味道，便偷偷不高兴不开心。娘亲心疼我才应了我。”
“所以你要为我治眼睛，也是因为这个？”心里莫名的涌起一丝酸楚。
“是，娘亲后来跟我说，你是为了我的眼睛毁了自己的眼睛的，我好后悔，我宁可你能看见我而我看不见你，因为有你的琴声我便已经爱上你，而你那日却说不喜欢我，我想让你看见我，然后就能很爱很爱我。”
突然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小孩子也是能说出一些让你很感动的话了，例如我一直以为心智并不成熟的离安，长了那么久，对我好的只有过四姨娘和离安，只是四姨娘是为赎罪，离安却是打心眼里如此对我。
“离安，你能一直那么对我吗？”
“你若不信，我们便拉钩，拉钩完便算是一生的誓言！”
于是，那日，两只手，两个大人，木槿花下：
“金钩钩、银钩钩、不算话，是小狗。”
